网友评论 ()2016.1.19 第236期 作者:叶克飞
导语:那个一心想用文学“走私”哲学的米歇尔·图尼埃逝世了。这位大器晚成的巨匠直到43岁才发表处女作《礼拜五》,三年后又凭《左手的记忆》获龚古尔奖,在此之前,他的梦想还是做一名哲学教授。图尼埃的文字时常温情脉脉,但骨子里却如手术刀般冷峻,《礼拜五》中对人与他人及世界关系的探索、《桤木王》对人类的集体命运的揭露,也许正是他的哲学特质在发挥作用,也无怪乎能成为新寓言派的代表人物——寓言本身便充满着哲学思辨,他只是换个方式表达而已。叶克飞认为,图尼埃的最大价值便在于不失善意地点出了人类的自大、愚蠢和迷惘,那是“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
米歇尔·图尼埃
“皮埃尔知道夜晚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夜并不是一个黑窟窿,也不像他的地窖或是灶洞。在夜里,河流歌唱得比白天更清亮,它还闪烁着千万道银光。大树的叶丛在深沉的夜空中摇摆,夹带着闪耀的星星,夜里的微风深深地发散着大海、森林与高山的气息,而白天的风则没有这种气息,它只让人嗅到世间的操劳。皮埃尔对月亮也深有了解。他知道怎么凝视它。他知道怎么才能看出它并不是一张像盘子那样扁平的白色唱片。”
读到《皮埃尔或夜的秘密》的这一段时,恰恰是一个沉静的夜晚。上铺同学鼾声如雷,宿舍过道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大学时代才开始不久,却已乏味无比,似乎催促着我寻找人生的方向。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那样急于寻觅方向,其实《皮埃尔或夜的秘密》的作者米歇尔·图尼埃是个“反面例子”,作为法国文坛20世纪后半叶的代表人物,他直到43岁才出版人生中第一部小说。《纽约时报》曾称他是“全法国最好也可能是最知名的作家”,但这位大腕并没有生活在繁华喧嚣的巴黎,而是长期居住在巴黎西南方的小镇Choisel,直至去世。
我并未刻意记住这个小镇的名字,但去年的一天,我从朗布依埃前往凡尔赛,就在道路指示牌上发现了它,然后突然想起它与米歇尔·图尼埃的关系。这个据说只有几百居民的小镇,远远望去都是灰白色的石头房子,一如周边市镇。
这里当然安静,但并不避世。从巴黎南行20公里,便是举世闻名的凡尔赛宫,继续南下20公里,则是朗布依埃城堡,这个当年的皇家避暑胜地,如今是国际会议的热门会场,当初的科索沃和谈就在这里举行。
不知怎么,眼前就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年迈的米歇尔·图尼埃坐在自家院子里,望向途经的车队,还有不远处的巴黎与朗布依埃,抱以沧桑睿智的一笑。在他的寓言小说中,早已有战争寓言的存在,人类的自私与残暴,被他一一剥开。
那是以二战为背景的小说《桤木王》,它很容易让我想起《铁皮鼓》,带着神秘而残酷的象征意味。“桤木王”来自歌德最著名的同名叙事诗,“是谁在风中迟迟骑行?是父亲与他的孩子”,图尼埃选择这个名字,显然有自己的用意。
在战争中,人的精神被扭曲,肉体被消灭,恐惧和痛苦如影随形。当主人公成为战俘后,希望能够在战俘营外寻找一个能让他享受片刻安宁的地方,他确实找到了,那里绿树成荫,还有不知年代的小木屋,可是,那里与罪恶的集中营咫尺之遥。这似乎预示着,所有的美好轻松,哪怕是片刻写意,都注定会被黑暗吞噬,就如他未来的命运那般。就如小说中所写道的那样:“自己的人生历程将把他引向更遥远、更深奥的所在,引到更易受到攻击的黑暗世界,也许最终将走入桤木王那样遥远的令人无法追忆的黑夜之中。”
这不是个体命运,而是人类的集体命运。人类总奢望能穿越时空,改变世界,甚至因此而不知恐惧,但在自己导演的战争面前却无法收拾。
这部作品中浓郁的哲学意味,以及对歌德作品的借用,都体现着图尼埃的背景——1924年生于巴黎的他,父母都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均为通晓德语的知识分子,他从小便受德语教育和德国哲学、文学和艺术的熏陶,也正因此,在法国获得学位后,他又前往德国攻读哲学。
回到法国的他,并未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不但无法从事自己的梦想职业——哲学教授,还一度流落街头。于是,他只能在电台撰写广告词谋生。1966年,已经42岁的他完成了第一部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改写自《鲁滨逊漂流记》,却倒转乾坤,讲述“礼拜五”不但没有被鲁宾逊驯化为文明的奴隶,相反却以自己的原始天性,将鲁宾逊的文明彻底破坏。最终,返璞归真的鲁宾逊选择留在荒岛上,拒绝返回文明社会。
这部小说于次年出版,就此开启了图尼埃的文学之路,也开启了他通过类型化体验来探索人类历史的历程。
做不成哲学教授,却当上了小说家,这其实并不突兀。寓言本身便充满着哲学思辨,图尼埃仅仅是换个方式表达而已。
不过,不同于我们熟悉的伊索寓言和拉封丹寓言,图尼埃的小说是“新寓言”。老寓言的套路是假托一个故事或事物,以拟人手法来叙述,教化多于文学趣味,“新寓言”则以现实生活为根基。如开头提到的《皮埃尔或夜的秘密》,洗衣女的素洁衣服象征着淳朴自然,带她私奔的油漆匠则象征着工业文明,这场私奔就此演变为工业文明对自然和人类的伤害。
收录了《皮埃尔或夜的秘密》的短篇小说集《爱情半夜餐》出版于1989年,是我印象中最早的图尼埃作品中译本,不知这个印象是否正确。这本从大学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集,以《十日谈》的形式呈现,讲述一对感情停滞的夫妻,召集朋友们在海滩上聚会,每人必须讲一个故事……
这些故事,从神话传说到童话,再到寓言,题材多变,同时暗暗契合从暗夜到黎明的时间轴,最终以故事内外的角色共返伊甸园为结。一夜寓言,带出一段人生,无论短暂还是永恒,爱还是恨,甜蜜抑或暴力,人生都不过如此。图尼埃文字时常温情脉脉,但骨子里却如手术刀般冷峻,这也许正是他的哲学特质在发挥作用,正如他所说:“作家应该站着写作,绝不能跪下。生活就是一项工作,应该永远站着完成它。他字如玑珠,句子像只武器,对这个社会充满震慑力。”
他的最大价值也恰恰在此,他可以点出人类的自大、愚蠢和迷惘,但又不失善意。他希望每个人都能寻找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他点出我们缺少的那一切,就如《少女之死》里所说的那样:“她害怕的是一种更深的病,是身体上的病,也是精神上的病,是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
叶克飞,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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