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文化与泼粪爱国主义

网友评论()2014.11.20 第106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11月7日,性学教授彭晓辉参加广州第十二届“性文化节”,遭遇中国大妈手持粪便“奇袭”,在大妈看来,性文化是西方敌对势力有意入侵中国的一种祸国殃民的精神鸦片。评论人马小盐认为,性文化不等同于色情色情不在赤裸处,而在禁忌处。正是因了性禁忌的存在,色情才成其为色情。对于性文化应持有相对开明的心态,目前中国性文化与性知识的传播尚远远不够。一堆堆“义和拳”式的的金黄色爱国主义粪便背后,是“大妈”知识的匮乏与认知的愚昧。

被等级制的身体

早在四百多年前,蒙田便在《散文集》里如此质疑:“性行为把人类怎么了?这件自然、必要、正当的事怎么了?为什么弄得人们羞于谈论这件事,要把它排斥在严肃的思想讨论之外?我们有胆子说杀人、偷窃、背叛,为什么独独对这件事羞于启齿?”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是因性器官是排泄器官的近邻,人们便认为它们如此羞于启齿吗?

费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说:“人们看到性器官总是兴奋,却从不认为性器官是美丽的”。如果说性器官是丑陋的,那么美与丑的划分标准依据的是什么?要知道,在一些非洲热带雨林的原始部落,生殖器官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丑陋的。古希腊雕塑中,生殖器官亦作为人体完整的一部分,被雕塑家歌颂与赞美。为什么所谓的文明人认为脸是美丽的、好看的,而下半身的生殖器官就是猥琐的、丑陋的?这种美与丑的标定,多半随着社会等级制度的出现而出现。其本质是一种宏观权力在个体肉身上的微观再现:白天对黑夜的权力(性生活在中古时代一直处于黑夜),智慧对肉身的权力(性欲完全由身体所操控而非大脑),上对下的权力(对同一肉体,上半身显然比下半身高贵)

在人类发展的文明史上,肉体的各部位是不平等的脸,人类相互识别的符码,一直处于光辉的领域。同样属于肉体的一部分,脸有着全然赤裸面对自然的优先权利,身体,尤其是下半身就无有这个权利。而生殖器官的管制,更是下半身管制的重中之重:它不但无有裸露的权利,很长时间谈论皆属禁忌。性禁忌的形成,一是因生殖器官是排泄器官(粪便)的近邻,二是因它是原罪(欲望)的发源地,三是因它与动物生殖器官的过度相似性。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类,自身的远祖是兽类。这三重黑暗,导致尚无自信心的人类,将性视为最羞耻、最无法直面的区域。

好在十九世纪精神分析大师费洛伊德出现了,他将人类从性禁忌中解救出来,他说:正视你的欲望,被压抑的欲望会导致更大的精神扭曲。然而,这位与马克思齐名的西方犹太思想大师,在49后的中国,并未享受到马克思一般的国家级待遇。直到如今,性知识的普及,在中国亦会遭遇到种种荒谬不堪的打击,大妈肯靡费跳广场舞的激情时间,舍身取义地给性学教授泼粪,便是最为生动的一例。

色情在禁忌处

与泼粪大妈相反,性文化不等同于色情,恰恰相反,性文化是色情的祛魅。正是因了性禁忌的存在,色情才成其为色情。倘若无有被违反的禁忌,那么就不存在所谓的色情。性文化所要做的,正是撕碎性禁忌的面纱,让性赤裸的袒露在公众面前,从而破坏了性之神秘,让性成为知识的对象,它单纯、中立、科学。

卡尔唯诺在探讨是什么使得脸成为社会及其历史的产物的时候,指出根本的原因在于,脸部有着细腻的表情。是的,脸部是有五官来绘声绘色的表达情意。这很透明,亦很纯粹,这透明与纯粹是因脸部无有禁忌。而身体别的部位无有表情,却长期的被遮盖、被禁忌。脸部的五官,在表达细腻的表情之余,亦能表达对色情的欣赏与趣味。但色情趣味的集中点恰恰不在脸上,而是在胸、腰、臀等等隐而不现、遮盖的秘密部位。是脸天生的不具有色情诱惑力吗?并非如此,只因我们天长日久的面对这种赤裸,我们习惯了它,我们不觉得它赤裸,我们觉得这是应该被眼球分享的一部分美,这现象天经地义,就若我们认为身体理所应当的穿衣服,应该被神秘的包裹、掩盖起来一样。

穆斯林妇女有戴头巾的习惯,据说这是她们的宗教信仰。头巾遮住她们的面孔,为的是免得引诱男子,唯露两只滴溜溜的眼珠,来视看这个世界。这种遮盖很明显属于一种宗教禁忌。但正是这种遮盖,再次说明了色情与禁忌的相互关系。它表明脸若天长日久的遮盖着面纱,脸亦会具有深不可测的色情含义。金庸在《天龙八部》里写到一个有趣的女子,名叫木婉清。她在她母亲的教育下长期戴着面纱长大,一旦那位男子第一次揭开她的面纱,她就要嫁给他。木婉请的面纱在此处即是个禁忌物,又是个色情道具,因段誉的好奇心让这面纱全部给挑逗诱惑出来(色情离不开诱惑)。

兰波说,生活在别处。而我想说的是,色情不在赤裸处,而在禁忌处。脸的裸露恰恰表明了一点:色情在禁忌处、掩盖处、断裂处、开口处、破损处……开口的衣衫(旗袍的高叉),微露的蛮腰(低腰裤),半遮半掩的酥胸(宴会晚礼物),往往比全裸更有色情意味。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中就既有“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样身份认同的诗句,亦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色情描绘。琵琶半遮使得歌伎之脸徒生诱惑之美。荷马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青年男子最初长出胡须的时候是他们最为媚人的时候”。这是一句色语,这句色语道出了色情之本质,青年男子的嘴唇原本并不诱人,因有了修饰物、遮盖物、禁忌物,它才变得百媚横生。

泼粪爱国主义

由此可知,泼粪大妈对性与色情的看法,有着与清末义和团相似的混乱认知。在义和团运动中,性禁忌与性崇拜,常常互相逆悖的出现在战役里。譬如月经,对义和团拳民而言,便是一个双面怪。一方面它是不可见人的女性秽物,另一方面它则是战胜敌人的秘密武器。在一次围城战役里,拳民们全城搜集无数染有经血的月经带,并将之悬挂在北京的城墙上,作为破坏洋人攻城大炮的血色密咒。没料到,洋人也深谙“以夷制夷”,亦在每一门大炮上挂一幅裸女图像,而后炮声连天的击穿北京城墙。这很可能是人类战争史上,最荒谬的一场“性武器”战役。

反色情网站声称,中国的性学专家拿了西方敌对势力的金钱在中国传播性文化,同性恋是性学专家教会的。诸如此类违背常识的言谈,与泼粪大妈所泼的粪便一般令人不堪一嗅、难以卒读。要知道,目前的中国,性文化与性知识的传播远远不够。最近几年频频曝光的中小学女生性侵害案例,正是性知识在日常教育中匮乏的恶果。孩子们在受害多日之后,尚不知自己已经受到性侵犯,更不知如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一个人,只有懂得相关的知识,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反色情网站的大妈们,如若真的爱国,真的呵护中国的未来,就应该对性持有相对开明的心态,而非提一兜镀金的爱国主义粪便,臭气熏天的阻挠性文化的传播。

目前中国的性文化传播,亦存在很多问题。在一切皆围绕着资本运转的商业社会,性文化传播稍不留心,就会演变为性经济。很多地方的“性文化节”,实际上不是性文化节,而是兜售性商品的盛宴。被邀而去的一些性学专家,往往不是性知识的传播者,而是商家所制奇淫巧具的推广员。这恰恰是性学专家们所需警醒反思的地方:在传播性文化的同时,不要被性经济所劫持。

然而,这不是大妈给性学教授泼粪的根本缘由。大妈所泼的秽物背后,隐匿的是一种与性有关的爱国主义意识形态。从反色情网站的种种宣言可以看出,大妈们所持的爱国主义观点,几乎是义和团拳民的现代翻版。它建立在知识匮乏、认知愚昧、迫害狂幻想之上,我们莫如将之称为“泼粪爱国主义”。正是这种“泼粪爱国主义”,喜欢以秽物打击知识、以谎言代替真相、以无知衡量有知、以民粹阻塞普世。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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