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齐家史:《师父》的女人,女人的腿

网友评论()2015.12.15 第227期 作者:冯庆

导语:《师父》的线索众多,其中一条讲述的是武人的齐家史,也是成为“师父”的心灵史。对美腿或者说对美丽女性的爱,是男人的自然天性。师父有了师娘,真正的家的秩序就来临了,才有了真正的“规矩”,师父就不再是个“算账的”,而是坦然地打,坦然地教,坦然地跑:男人迈开步子跑,女人也跟着跑;站了桩立了派,哪怕死了也有女人给你守着。真的一代宗师,跟着时势,没有执着。师父最后当然还是没有破天津的规矩,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规矩。

高衩旗袍加玻璃丝袜,一度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服饰。这种审美当然不是传统中国的主流。过去的汉族女性流行缠足,以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露大腿是现代事件,伴随暴露的大腿涌现的,是迈开双脚、大步前进的新女性们。导演徐皓峰自称女性主义者,或许,他对女性大腿的偏好,正彰显着这种新女性气象。看他的新片《师父》,本来是想跟着故事去感悟武林的奥妙、体会时代的波澜,谁知却总是被时或涌现的大腿带偏思绪。天津武林泰斗郑山傲带广东来客陈识去看白俄女人跳舞,用她们的舞步来暗示中国武林即将遭遇的危机,挑起陈识“教真东西”的心志。脚夫耿良辰跑去拜陈识为师的初衷,是看看美腿师娘的正脸;耿良辰之后去“踢馆”,遇到的是露着白花花的大腿、招招靠“踢”的女武师;平素穿男装的天津武林幕后掌舵人邹馆长会见郑山傲时,却换上旗袍和丝袜,平添几分妩媚;陈识的女人最后追着在天津城里跑路的丈夫满街跑,旗袍下的大腿也是满屏幕晃。徐皓峰不是肤浅的人,《师父》也绝不是在单纯地“卖肉”。露大腿是有内涵的,该出腿时出腿,该惊艳时惊艳,这是一种美学,也是一种面向当代观影人的艺术策略。在最自然的维度吸引你的眼球,然后不经意地踢到你的要害,这是《师父》令人眼花缭乱的“招中招”。

对美腿或者说美丽女性的爱,是男人的自然天性,这种自然天性不分古今中外。管你洋枪大炮,还是道术千裂,打来打去谈不拢,在夜总会里看腿时的眼球轨迹,总是一样的。这就引出了《师父》的核心话题:规矩。规矩怎么来?怎么讲规矩?怎么让不守规矩的人守规矩?这些问题都在电影里一一呈现了。大腿的显现,则是一种解决方案。陈识打入津门,跟邹馆长的人在西餐厅里打了个痛快,明里按“规矩”办,要打遍武馆,扬名立万;实则是在坏规矩,要破坏其他人的脸面。天津规矩的代言人郑山傲明白陈识的野心一时半会儿劝不了,只能对他搞教化。聪明人要立法、搞教化,首先就要和被教化的“野人”拉近关系。郑山傲带陈识看腿,顺便讲点民族大义,同时激发了后者的身体性的爱欲与血气,男人的基本共识瞬间达成了:你要出名,先安顿好身体;我要守成,就帮你搭条好桥。彼此达成妥协,就找到了一条双赢方案:陈识带个学生出来,让学生去踢馆进而被郑山傲打败,成为替罪羊被逐出天津;作为补偿,师父陈识自己就可以立足,把“真东西”流传于世。

郑山傲真的要陈识出来教“真东西”?在热兵器时代,不教“真东西”,就打不过洋人?“真东西”自古以来就是秘传,教给大众,弊大于利;流入热衷杀伐争斗的军阀手里,更是贻害无穷。关键在于,“真东西”不是谁都学得会,人有根性资质之别。陈识不教邹馆长的人,转而教“眼神不正”的耿良辰,真是看的资质,也的的确确是要教“真东西”。但是陈识和郑山傲的第二重默契,却是要亲手埋葬这个奇才。看来,“真东西”真不能教,尤其是在一个人人机心重重乱世。清末民初,随着“军国民”的号召,武林振兴,武斗也成了“历史精神”,然而,到了人人求太平的年代,太多的“真东西”流传出去,对世道人心都未必是好事。郑山傲何尝不想迎合军政大局,不然不会把护具献给督军,但护具毕竟不是“真东西”。“真东西不能外传”是武林的规矩,智慧的人知道个中的缘由。笨人就只能追问为什么不可以,在他们眼里,规矩只是外在的,只是为了实现目标而找来的古老借口。

陈识一开始没想通,野心太昭著,也就必然太认外在的规矩,中了郑山傲的计,进了西餐厅,面包吃不下了,心里对规矩的恐慌就暴露了。这个时候他必然要选择妥协,假结婚也就成了必然。电影的真正关节,就在这场婚姻。看不懂陈识在婚前婚后的心态转变,就看不懂《师父》里怎么生出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师父。假结婚,本是陈识的权变;后来他就“权者反于经”,真真正正“识”得了为何郑山傲当初要带他去看女人的腿:一双结实丰满的腿,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能让好勇斗狠的武人意识到自然身体的丰腴与柔顺。这个时候再讲规矩,就不是个人的、外在的规矩,因为有了对“家”的考虑。“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成了家,大丈夫就有了担当,有了生活的底色。“家”的起源,则是对自然裸露的大腿的渴望。不断闪现的大腿,是在暗示女人之于“师父”们的重要性。

郑山傲是真正的爱腿之人,明知白俄女人极有可能讹他的钱,还是要带着去巴西。“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吗”,一言道破其生命的向度。“去巴西种可可”,这种隐居的选择,显然也考虑到了女人。“女人”不是一个女人,跟着一个靠得住的老公“去巴西种可可”,是所有女人的心愿,包括陈识的女人。自有电影史以来,江湖大佬的女人们要的都是安定美满的生活,是她们在遏制男人灵魂里固有的腥风血雨。但这也意味着她们会为了最终的安定,接受一段心甘情愿跟着男人闯江湖打天下的岁月。

邹馆长就是一个典型,她继承了男人的天下,守着男人的法,对于她来说,男人的天下稳定了,她的世界才有秩序。邹馆长在人前是领袖,虽有美腿,却不时常露出来。在郑山傲面前露大腿,彰显的是弟妹身份,是守着家、守着规矩的弱女子。与她心态一样,只要天津武林这个“大家”守得住,郑山傲倒也无所谓自己的得失荣辱,或许这是没骨气的体现,却分明彰显着智慧。真的一代宗师,跟着时势,没有执着。“君子以永终知敝”,郑山傲的权谋和邹馆长一样,都是出于对武林的爱,也是对武功本身的爱。陈识最后把天津高手一个个放倒,邹馆长脸上挂着的不是愤怒,而是喜悦。她的机心和决绝,都是为了规矩,但她自己的视野首先是在规矩之上的。

邹馆长最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陈识不会再回来破坏天津武林大家庭的秩序,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女人,找到了自己的家。邹馆长和陈识老婆一样,说是爱故土、爱天津,其实爱的、守着的都是自己的家。陈识老婆对洋人的怀念,对小孩的寄托,都是在召唤“家”的来临,口头说女人过日子与男人无干,其实是在等待一个她真正愿意去爱的男人。她一开始不愿意离开天津,守的是血脉和尊严,后来愿意走,是把陈识完完全全当成了“家里的”。陈识一开始有私心、有野心,行动诡异,捉摸不定,她没法信他,也就不按他的规矩来,拿钱吃螃蟹过日子,就此而已。陈识想通了大义,为徒弟报仇,冲出武馆大门的瞬间,她就真正成了他的老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陈识的阳气动了起来,通了她坚守不动的阴柔,就成了一片和气,真正的家的秩序就来临了。进一步说就是,有了女人才有了真正的“规矩”。“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奔跑中的女人的腿,求的是不跑;不跑首先又得跑起来。回过头来又不仅要问:如果连女人都不跟你跑,你又算什么师父?怎么教徒弟?

 

耿良辰是个底层天津人,长期当脚夫,讲的是义气,靠的是骨气。电影里另一个气势撼人的是林副官,他能和耿良辰惺惺相惜。军人源自游民,他们是天然的革新者,要打破既有的秩序,只按自己的身体节奏行事。耿良辰摆摊租武侠小说,租的是精彩亮丽的生活想象,同时偷偷练武,四处踢馆,这坏了脚夫的规矩,也侵蚀着天津武林的根基。但他又是天津的儿子,死也要跑回天津,推最后一次车。作为野人的他心里,有对秩序和规矩的向往。正因为如此,陈识一开始的的确确看走眼了:耿良辰不是心术不正的坏徒弟,而是追求自然本真的好徒弟。在看人方面,女人比男人准。师娘一开始忌惮他的色欲,知道他另有意中人之后,笑容藏都藏不住。这是因为,有了爱人,就有了心里的家,和气就来了。西域姑娘和耿良辰的情愫,凸显的就是乱世中的这份本真的气韵。和郑老搞定白俄女人、师父搞定迷恋外国男人的师娘的逻辑一样,耿良辰也做到了这点:要让外族女子服你,不用大炮,不用黄金,给她一个自然而然的家的安定感便可。

徒弟的狂野和师娘旗袍下的大腿一样,都是唤起师父走出束手束脚的第一层规矩、通向从心所欲的第二层规矩的契机。师父有了真正的规矩,不再心事重重虚与委蛇,不再是个“算账的”,而是坦然地打,坦然地教,坦然地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陈识最后当然还是没有破天津的规矩,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规矩。自己的规矩和城里的规矩之间怎么做到不冲突?郑山傲最明白。男人迈开步子跑,女人也会跟着跑;男人站了桩立了派,哪怕死了也有女人给你守着。身着男装的邹馆长看似僵化的习俗主义者,但她旗袍下的惊艳,何尝不是对习俗之下自然气息的偶在流露?唯有在现代,这样的自然“规矩”才有了表现的机会,女性的美好才像银屏上的美腿一样,充分展露在历史的纵深当中。“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未尝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师父》的线索众多,其中一条讲述的是武人的齐家史,也是武人在大腿的光泽映照之下成就为“师父”的心灵史。许多年后,当陈识在巴西遇到自己的徒弟兼师父郑山傲时,他一定会想起这个老人当初带他去看白俄女人大腿的那个晚上。那是他成为师父的开始。大哥不能没有阿嫂,师父不能没有师母,世间万事,莫非如此。这就是真正的规矩。

冯庆,《先进》主编,人大文学院博士生,研究中西方文学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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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庆,《先进》主编,人大文学院博士,研究中西方文学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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