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谢铁骊:革命时代的文艺导演

网友评论()2015.6.23 第166期 作者:杨津涛

导语:著名导演谢铁骊2015年6月19日去世。作为第三代导演的代表人物,谢铁骊曾在1963年拍摄过风格迥异于当时主旋律的电影《早春二月》,没有战火、敌人、烈士,却穿插着爱情和理想,温和而哀伤。此片一出即遭到批判,不过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批判的罪名和后来平反的定性一样。文革中,谢铁骊被江青赏识拍摄样板戏电影,同时他还努力写信给周恩来,想继续拍故事片冲破样板戏对银幕的垄断。不过,即使是江青倒台以后,谢铁骊的创作仍然不够自由。作为导演,谢铁骊是不幸的,在人生最好的创作期,不断被政治裹挟,不断被批判;但他也很幸运,不仅有机会在政治最不正常的年代拍电影,还拍出了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对于谢铁骊这个名字,年轻人已经很陌生了,以至媒体要用“谢铁骊发掘周迅演电影,挂历女郎投身影坛”的标题,才能引来网友的点击。然而在中国电影史上,谢铁骊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

谢铁骊1925年生于江苏淮阴,少年时投身新四军,在文工团从事文艺工作。1950年,在表演艺术研究所(北京电影学院前身)当了三年教员,他边自学边教课,积累了初步的电影知识。1959年,谢铁骊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无名岛》;1961年,他又拍了反响颇为热烈的《暴风骤雨》。但是,真正奠定影史地位,又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还是要数《早春二月》。

改编左翼文学 却成了“黑干将”

电影《早春二月》讲述了“五四青年”萧涧秋来到江南小镇,试图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结果在传统势力的阻挠下终归失败的故事。这与“十七年”期间(1949-1966)的革命电影有很大不同:没有战火、没有敌人、没有烈士,穿插着爱情、理想,温和而哀伤。在拍摄技巧上,谢铁骊既艺术地运用了空镜头,又采用“多场景组合”的影像叙事方法,称得上是新中国影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那个年代,能有一部风格特殊的影片出来,当然是缘于高层的指示。1961年,周恩来在一次会议上说,“电影目前思想性够了,但是艺术性远远不足”,要求导演、编剧、演员们“多在艺术性方面下功夫”。谢铁骊在会议结束后,即着手改编柔石的小说《二月》,时任文化部副部长、主管电影工作的夏衍表示了很大兴趣,亲自改定剧本,并将其命名为更有寓意的《早春二月》。

在《早春二月》即将杀青的时候,北京文艺界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开始时,谢铁骊还不以为意,一来电影有周恩来的指示、夏衍的参与;二来柔石是被鲁迅推崇的左翼作家,又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枪决的烈士,他的作品不会有什么政治问题。

因此,当周扬看过放映,表示“这部片子有问题,有很严重的思想问题”时,谢铁骊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按照周扬的说法,“这究竟是在为谁拍电影,这样的一部电影明显是歌颂了小资产阶级嘛!这部片子不好,要改,要大改!”但是谢铁骊还没有来得及修改时,传来新的命令:“一个镜头不要动,准备公之于众,供批判”。其后,康生又带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不但在几个大城市放映,而且应在几十个至一百多个中等城市放映,使这些修正主义材料公之于众。”

最有意思的是,如南京大学的学者洪宏所说,当初批判《早春二月》,说电影肯定了“资产阶级的自我完善和人道主义”精神;而给谢铁骊翻案时,同一部电影又被定为批判了“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思想上。洪宏说的很对,“今天看来,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都不符合影片的实际……”历史的吊诡,在此显露。

当《早春二月》与观众见面的时候,谢铁骊已经被打为“文艺黑线的黑干将”。“文革”一爆发,谢铁骊就和一批北影厂同事被集中到了社会主义学院,他在那里,还看到了当初力挺《早春二月》的夏衍。谢铁骊参加革命早,履历也单纯,并没有太多可供挖掘的“污点”。红卫兵让他自陈“罪行”,他只有一个:“我拍了大毒草《早春二月》。”红卫兵当然不肯罢休,继续问:“还有呢?”谢铁骊说:“就这一点就罪该万死了。”红卫兵也就没话说了。

得江青赏识 拍了《智取威虎山》

谢铁骊在牛棚中受难时间不长,1967年被江青“征调”,去拍样板戏。谢铁骊后来回忆,江青看中他,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方面看过我的大毒草《早春二月》,觉得这个人还有一点能耐,有一点艺术细胞;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查我的档案,15岁就参加新四军……我不了解历史,也不了解蓝萍是谁。”江青甚至把谢铁骊叫过“红小鬼”。

现在来看,谢铁骊拍过的样板戏《龙江颂》、《海港》、《杜鹃花》知名度都不高了,唯有《智取威虎山》因为徐克的翻拍,在21世纪又火了一回。徐克拍电影,要想着有多少投资,要赚多少票房,但谢铁骊不需要。那时举全国之力来拍几部电影,完全不必顾及成本,想要什么道具就有什么道具。

原来的北影厂在今天的对外经贸大学那里,地方不大,一旦要仰拍英雄人物,就容易穿帮。于是江青把北影厂迁往北太平庄,建成了当时亚洲最大的一个摄影棚。实际拍摄中,使用的树枝和树叶,是从十三陵摘的;江青要求,服装必须是用料子的,杨子荣的帽子必须是貂皮的--这样风一吹,会有毛毛飞动,有很好的舞台效果。

几乎所有关于江青的回忆,都会说到她脾气不好,谢铁骊也为此受了不少委屈。一次,江青指示说:“要用最好的色彩、角度、光线塑造英雄人物。只要有利于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都可以改。”但是当谢铁骊真的对场景、台词有所改动时,江青不干了:“场景不要改,唱词、唱腔、戏的情节都不要改。你们要记住,拍样板戏,决不能走样!不走样!”

还有一次,江青对剧组说:“你们到东北去看看,看看大森林,选选大森林做背景嘛,大的树、雪,实景拍摄。”谢铁骊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如果用实景大森林,杨子荣的马鞭的舞蹈动作能用吗?那就不协调了。大雪景是不是就应该骑着真马?”江青一听,脸上当然就挂不住了:“我是让你们试试嘛!”没办法,谢铁骊只能带人去试,显然只能是失败的。拍《智取威虎山》,前后整整用了20个月,才让江青满意。

之后的几部样板戏,下的力气也一点不少。比如拍《杜鹃山》时,谢铁骊需要一片竹林做布景,江青一声令下,让解放军出动一个专列,到江西把竹子连根带土包好,拉了一车皮到北京影棚里。这些竹子后来被移植在北影厂里,至今还在。

江青是在上海滩演艺界见过大世面的,很有些艺术眼光,如当过江青秘书的杨银禄说,“有人说,江青不学无术,不懂艺术,瞎指挥,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够准确,不够公正。”他举了两个例子,程砚秋说过,“江青确是一个知音,艺术上是个内行”;赵燕侠也说过,“平心而论,江青还是懂艺术的。”所以谢铁骊能被江青赞赏,也是他艺术水准的旁证。

经得起考验的艺术成就

作为一个有艺术追求的导演,谢铁骊不希望只有几个样板戏垄断银幕。他为此专门给周恩来写信,表示想继续拍故事片。江青对于谢铁骊这种越过她,而直接找总理的行为很不满,因此谢铁骊策划拍摄的《海霞》被定为“和革命样板戏唱对台戏的作品”,他自己则戴上了“文艺黑线回潮”的帽子。

现实确实是比电影更魔幻。江青控制下的文化部原定在1976年10月12日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批判谢铁骊等人,谢铁骊甚至做好了被“发配”北大荒的准备。但是就在原定日期的几天前,以江青为首的所谓“四人帮”倒台了。

然而,谢铁骊的创作还是不自由的。拍淮海战役题材的《今夜星光灿烂》,谢铁骊设计了两个画面,一个画面中出现了30副担架,都是准备掩埋的烈士;还有一个地方出现了被炸断腿的卫生员。当时的审查意见是,说谢铁骊“宣扬了战争残酷论”。谢铁骊本人就参加过淮海战役,据理力争,但终究没用,只好把那两个镜头剪掉。

1981年,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时,谢铁骊想要拍摄讲述蔡锷故事的电影《知音》。但因为黄兴之子黄鼐提出,蔡锷在袁世凯称帝时写了劝进书,不值得歌颂,被电影局一度叫停。后来还是胡耀邦找历史学者解释,说明蔡锷在劝进书上签名并非真心,才被允许拍摄。此外,他的《红楼梦》、《包氏父子》等,都广受好评。

在谢铁骊一生拍摄的电影中,如《智取威虎山》这样的样板戏,即使放在今天,也有颇多可取之处。但于谢铁骊而言,那仅仅是革命年代的政治任务,并非他自己想拍的题材。相比之下,温和的《早春二月》或许才是谢铁骊心仪的风格。所以,他改编《红楼梦》,改编《聊斋》,是如此得心应手。

谢铁骊是不幸的,在人生最好的创作期,不断被政治裹挟,不断被批判;但他也很幸运,他不仅有机会在政治最不正常的年代拍电影,还拍出了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由此积累的经验,使其成为第三导演的最杰出者之一。

杨津涛,媒体人、历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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