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者的墨宝:中国式题字的政治学与经济学

网友评论()2015.5.13 第156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莫言为北京孔庙国子监博物馆的题字,又引来了一轮社会舆论对名人题词的讨论。评论人马小盐认为,官员名人之所以热衷题词,社会之所以追捧名人墨迹,皆因洞悉了中国式题写的种种奥妙:权力者和名人通过题写彰显了权力、实现了永恒、涂抹上文化胭脂也收获了可观的财富;求字者得到了虚荣、寻求了庇护,也找到了升职调动的敲门砖。他们是权力崇拜舞台上的花脸与小丑,是抹着文化胭脂铭刻在特定历史阶段的题写大师。

2012年,王立军被查,重庆市公安局院中耸立的圆石上的“剑”、“盾”二字,一夜消失;2014年,周永康落马,其在中国石油大学所题的“厚积薄发开物成务”亦被刷成白墙。2015年5月12日,香港媒体曝出中国作协副主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日前为北京孔庙国子监博物馆题字,从左到右的在横匾上题了“乾隆石经”四字。莫言此举,被国学专家质疑违背基本国学常识,还被网友讥讽。

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一个人一旦名权在握,便似被金光罩体,拥有了在公共建筑物上四处胡乱题写的权力。最近几年,官员、名人们四处题写,宛如得了题写癖一般的荒诞闹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想,在一个罹患名利与权力崇拜几千年的民族,此类闹剧,暂时无法灭绝。只是,我们需要提问,中国的官员与名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四处题写?是官员与名人们真的酷爱书法,还是题写这一行为本身,便与权力与利益有着不可分割的牵连?在我看来,官员、名人们之所以热衷于上演四处题写的荒诞闹剧,无非依仗权力与名声这一春药,满足自身以下四点膨胀的私欲:权力的彰显、永恒的渴求、文化胭脂的酷爱以及寻租行贿受贿最为优雅的庇护所。

权力的彰显

在中国,有题写权的人,往往是拥有权力的人。一旦你的职位高高在上,你的名声四处飞扬,或者你是XXX的亲眷、后裔,你的书画无论好坏,皆有人索取,并有人愿出高价购买。众所周知,某少将所到之处,不是在石头上题写大字,便是在纸张上大书“**是个好学校”之类的独特书法。这是中国式成功学所导致的权力的艳羡,它与书画艺术水准的高低毫无关联,而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古怪观念在发酵。于是一些官员、文人以及既是官员又是文人的毫无价值的书画作品,便以离奇的高价在市场上流转。

官员、名人们深谙权力与题写的互促互生关系。就此,题写在题写的过程里完成了自身的变形记,它成为权力的假体,权力的变异,甚至演化为权力的族徽。人们明白,一个四处题写的人,便是一个拥有权力的人。现实生活中,拥有一幅有权力的人的字画,便成了一些人的炫耀品与避难所。一位刚工作不久的大学生在他的办公室悬挂一幅地方大员的墨宝,想必他的上司看到这幅字画后,再也不敢轻动他一根毫毛。一幅挂在办公室上方的字画,从此而后不仅仅是一幅字画,而是一对巨大的权力之翼,扇动着看不见的翅膀,恩宠着他,庇佑着他。

《红楼梦》中,元春省亲时在巍巍建筑物上题写“大观园”,便是权力题写的典范。贾府无非借助皇妃的题写警示世人:我家有女在皇朝。用如今的流行语来说:我们上面有人。没有权力的普通民众,只能将自身的祈求、哀怨、仇恨题写在随手可见的日常物件上,诸如墙壁、课桌、椅子、厕所等等。然而,当官员们明白题写的权力之威时,芸芸众生间洞悉了题写权力本质的反叛者也作为镜像诞生。反叛者的喊声就此响彻云霄:一只卑贱的猴子,成了反叛者的最佳代言人。孙悟空在如来掌幻化的五指山上题写“到此一游”,便是这样的呐喊声。这位粗鄙书法家,要以排泄物的低贱来消减神圣,更要以尿液的粗俗来颠覆权力的最高峰。

永恒的渴求

死亡是人类最为惧怕却不得不面对的事件。面对死亡黑暗而庞大的容颜,人类的生存显得渺小而虚无。在短暂的一生中,如何博得永恒,是人类颇为热衷的事业。文字,便是渴求永恒的人发明出来用以抵抗死亡的有力盾牌。在石头上书写,便是将自身或他人的颂歌与罪孽嵌入永恒的一种方式。曹雪芹的《红楼梦》之所以又叫《石头记》,便是隐喻石头作为一种文字的载体,比竹简、丝绸、纸张更为恒久,在时间中,它更不容易湮灭。

帝王渴求永恒,会派童男童女去寻觅长生不老药,修筑大型陵墓,雇用文人作为枪手为自己撰写永垂不朽的史书。官员、名人们很清楚自身的地位,他们无法与帝王等同,他们祈求永恒的方式与文人墨客相差无几。因此他们四处题字,题写被放大了的、深嵌入石碑里的、高悬在公共场所或客厅里的、镶嵌在镜框里的字。官员与文人墨客因自身文字深嵌在不朽的载体上(石碑、建筑物、镜框等),而顿觉自己已经成为历史长河中不朽的一员。俗众则因拥有官员与名人的墨宝而沾沾自喜,宛若被高僧开光的女子,觉得自己亦被权力与名气的光辉所照耀,浑身就此艳如桃花光辉灼灼的永恒起来。

然而,普通人亦有欲望,他们亦渴求小小的永恒,但无盛放他永恒的欲望的空间,于是他在尺宽的桌面、狭窄的厕所、成长的树干、公园的躺椅上,画春宫图,写复仇的话,并一有机会就在文物上题上:“XXX到此一游”、“XXX与XX的爱情天长地久”等等显示自己曾经爱过、存在过、生活过的文字。

永恒是全体人类的渴念,属人性的一部分。只是这渴念需以文明的方式来表达,诸如著书立说,拍摄影片,录制家庭影像等等,而非以权力之名、游客之名四处乱题乱画。但在一个文明与公平极度匮乏的世界,或许很多年之内,官员、名人们仍旧会把他们丑陋不堪的大字,在小丑们的阿谀下镶金嵌银的高悬。普通人仍旧会将他们的大作铭刻在随手可见的物件上,且不会去管这物是饱经沧桑的文物,还是一张刚刚离开家具场的书桌。

文化胭脂与受贿庇护

每一位贪腐官员落马,令民众惊讶的不但是这些官员私生活的糜烂,还有他们所贪金额之巨大。动辄数以亿计的贪腐数额,让民众瞠目结舌之际,蓦然发觉,贪腐官员把自己变成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句政治名言中最为瞩目的“一部分”。对于一个腰缠万贯、大权在握的双重富翁而言,金钱应该已经不是他最大的贪念。这个时候,他需要高格调、高品牌、高品味的胭脂——舞文弄墨、吟诗做赋、附庸风雅便是他所能追寻到的最佳文化胭脂。这也是很多官员,虽然不曾去中国知名大学上过一天学,却拥有硕士、博士文凭,还同时身兼多职,成为各种书法协会、绘画协会的名誉主席、理事的根本缘由所在。

将文化作为权力与金钱的装点物,不但可以修饰官员们贫血的文化面孔,还可作为行贿受贿最为优雅的庇护所。雅贿,是一些官员们抹着文化胭脂进行贪腐的妩媚方式。一旦案发,官员们便会反复强调:我只是有一点业余的文化追求而已,我只是喜欢收集字画而已。于是,一些地方文化名人不值几钱的字画,便以离奇的价格在市面流通,并成为行贿受贿的通用货币。有的省市甚至发展为:若要升迁、调动职位,相关执权人员总是索要本地方文化名人的字画。于是行贿的人四处找关系寻人脉的拿钱买画,文化名人也坐收渔利。一些以买卖字画为生的文化名人当然明白他的大作所用何为,但作为贪腐生物链上不可或缺的一员,他将如葛朗台一般,守口如瓶的围护着自己那人所共知的肮脏秘密。

上面所言,还只是含蓄的雅贿。一些行政官员毫不含蓄,入书协,进画协,身兼数职,明码标价的兜售他的大作,显然属于文化胭脂涂抹过度。譬如原江西副省长胡长清,所到之处,无不题字。山川楼阁,饭馆酒店,大街小巷,皆成了胡长清副省长书写大字的练习本。其书法的售价,少则三千,多则九万。此类明目张胆、不知廉耻、四处搜刮的敛财方式,一时成为民间笑柄,以致当时有民谣曰:“东也胡,西也胡,洪城上下古月胡;北长清,南长清,大街小巷胡长清。”

综上所述,官员、名人们这种四处题写的炽热欲望,密织着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社会上患有题写癖的官员、名人之所以层出不穷,求题写、捧题写的人之所以接踵而至,是因为这些人都洞悉了中国式题写的种种奥妙:他们是权力崇拜舞台上的花脸与小丑,他们是抹着文化胭脂铭刻在特定历史阶段的题写大师。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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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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