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跟君特·格拉斯也这么熟

网友评论()2015.4.14 第144期 作者:唐山

导语:在中国,君特·格拉斯两度名声鹊起,一次是获得诺奖,另一次是死掉。人一死,便死无对证,套交情、装弟子、称知己、封大师。但不能忽略一点:君特·格拉斯只在专家中很红,在公众中,只是个陌生的名字。有了这个落差,“沉痛悼念”也就成了冒充业界人士的一个法门,读不懂他的小说,那就狂论一番他的人品,挖一点八卦绯闻,从而赢得一片惊艳:你咋跟君特·格拉斯也这么熟?

我们都是苦难的赞助商

实话实说:我都不太能读懂君特·格拉斯的小说,因为他的大多数作品不好读。这涉及三方面原因:首先,“二战”后德国人的心态与中国迥异;其次,德国小说传统和中国不同;第三,君特·格拉斯喜欢文体创新,翻译过来容易变味。

相比之下,倒是君特·格拉斯的诗更亲切一些,他早年以诗名世,可惜这算不上一个饭碗,渐渐就弄成了副产品,直到大家都忘了,原来他还会写诗。

在中国,有个历久弥新的神话,即德国人对战争责任反省深刻,因此赢得了世界的尊重,但这很可能是我们把自己所期望的东西,投射到陌生的“他者”身上。

确实,在主流文化层面,德国表现出了更积极、更有勇气的态度,但断层依然存在,正如2008年出品的电影《浪潮》中,教师蕾娜问学生怎么看独裁,一名学生提到了纳粹政权,但另一人则对没完没了的讨论战争责任感到厌烦。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是对过度理性建构的必然逆反,毕竟这世界并不完全由理性构成,理性让人深刻,但也有遮蔽作用,它会让我们将非理性的东西看成是无价值的、偶然的和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从而将其忽略。

在理性的筛选、过滤下,剩下的经验材料自然完全合乎理性,这诱使我们进入幻觉,以为这世界处处合理,绝无意外。

由此可能产生两种恶果:其一,人们想反抗,却找不到借口,所以只好依靠任性,其二,变成理性的奴仆,在被奴役中获得快感。

其实,理性的独裁也是独裁,人类失去自由,不完全是恐惧的结果,而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总有对自由的恐惧,我们天然有“逃避自由”的冲动,被独裁是快乐的,因为它满足了我们对世界、对人生、对道德的幼稚想象,不论多坚强的人,最终总会逃入某种独裁下,以获得内心的平安。当我们说起尊重、虔诚、理想、永恒时,其实已然在不自觉地双膝跪倒。

麻烦的是:我们只能修正人性,却无法改变人性。这意味着,我们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失去自由。而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君特·格拉斯,在《准时》中,他这样写道:

在下面一层楼

一位年轻的太太

每隔半小时

打一次她的孩子。

因此

我卖掉了我的手表

完全信任

这只在我下面的

严厉的手,

屈指可数的几支香烟

放在我的旁边,

我的时间已被调整。

(蔡鸿生译)

在君特·格拉斯这一代德国作家心中,存在着深刻的两难,他们一边必须不断道歉,一边又要展现自己的个性。他们的叙事是有禁区的,这逼迫着他们不得不采取独特的策略:将罪恶视为人性之常态,换言之,大家都有病,只是德国发作了出来。

打孩子的年轻太太固然残暴,但卖掉手表、用别人的恶行计时,这难道不也是残暴?普通德国人纵容了纳粹,与英法的绥靖,又有什么分别?既然大家都是帮凶,为什么你只是一个劲儿的骂我?

德国版的庄生梦蝶

在君特·格拉斯的作品中,《母鼠》堪称是集晦涩难懂之大成,格拉斯在诺奖颁奖式上,曾说“母鼠荣膺诺贝尔奖”,但也有不少人视之为一场灾难。至于它的中文版,能看完前5页的,已足以自夸毅力惊人。

《母鼠》隐喻的是人类理性正在带领我们走向自毁,母鼠不断尖叫“你们完了”,而作者却在竭力反驳母鼠关的断言,但他心里知道,母鼠说的可能是对的,因为从教育,到工作,从思想,到娱乐,理性主义侵入了所有侧面,几乎完全接管了我们的生活。

在今天,一个人事实上已无法从既定秩序中逃脱,他从生下来就开始被塑造,任何违反既定规则的行为都将给自己带来伤害,想特立独行,只能被活活饿死。看不到未来,也没有解决方案,君特·格拉斯对启蒙主义感到绝望。

其实,沿着“大家都是帮凶”的思路下来,启蒙主义必然要成为替罪羊,君特·格拉斯的想法并不奇怪,类似的英法小说有很多,真正奇怪的是《母鼠》的写法。其中包含了五层故事,零乱地堆砌在一起,让人无法理清头绪,这种写作方式对主题呈现并无任何帮助,有“刻意炫技”之嫌。

也许,这是因为德语小说传统不同。德国小说有很强的象征色彩,与童话紧密嵌套,作家们不太看重细节的真实、生动,更沉迷于主题的深刻、象征森林编织的精巧。正如中国故事要用秋千代表闺房寂寞,用芳草美人代表高洁的政治理想,正如屈原在写江离、菌桂、兰芷时,不会考虑你是否了解这些植物,君特·格拉斯也假设他说的那些东西,你早已知道。

我们从梦中醒来。

我们俩非常清醒

相对而立

直到疲乏困倦。

我梦见了一个人,

老鼠说。我也梦见了它。

我说服这人相信,

他梦见了我并且在梦中说:

我梦见了老鼠,也梦见了我。

我们在反射镜中阅读

询问对方。

这可能吗?

两者——老鼠和我

相互梦见

难道这是第三种类型的梦?

最后,一旦词汇用尽之后,

我们将会看到,什么是真实的

而不是人力所及的。

(蔡鸿生译)

说实话,《母鼠》中真正有趣的,是那些小诗,写得极其带感,老鼠给中国人是一个印象,而给德国人则是另一个印象,这与优美的德国童话有关,也与君特·格拉斯特别喜欢在童话基础上翻造有关。他喜欢写动物,施莱贝尔曾开玩笑说,他统计过,格拉斯作品中共有85000只动物,绝对准确。

也许,德国人太寂寞了,需要动物这面镜子,人世界与鼠世界的遭遇,在君特·格拉斯看来,大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意味。

这,该算是庄生梦蝶的德国版吗?

诗比小说更真实

与《百年孤独》相比,君特·格拉斯在中国被模仿的太少了,莫言曾说过,《檀香刑》在某种程度上模仿了《铁皮鼓》。

君特·格拉斯搞过不少文体实验,只是他的作品被大量译成中文时,中国小说的文本实验已走入末路,没有本土基础,只有外来资源,注定难以持久,何况君特·格拉斯浓烈的象征气息,未必是不喜欢哲学的中国读者的菜。

码头上躺着煤,

它们是黑色的,仅仅是黑色的。

佩皮塔,穿上你的白色衣裙吧。

你的肉是鲜嫩的。

不要呼唤苍蝇

手指

在摸索报纸。

你的舌头毫无意义。

佩皮塔,佩皮塔,佩皮塔是何意。

码头上躺着煤,

鱼从天空消失

还有它们的骨头,吉他,佩皮塔。

或者死亡,一个游客

坐下,摘去了太阳镜。

(蔡鸿生译)

像这首《佩皮塔》,只可意会,它体现了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其实,日常生活比意义更坚硬,它最终会将一切腐蚀并掩盖。君特·格拉斯写过很多政治诗,因此给自己惹过不少麻烦,在他的作品中,也不乏民谣式的清新,比如小诗《幸福》。

一辆没有乘客的公共汽车

穿过布满星星的黑夜。

司机也许正在唱歌,

他一定感到幸福。

我始终怀疑,在这个高度世俗化的世界上,是否真的会有人在为历史或反省而写作,一切可能只是拉票技巧而已,只是曲折的市场战略而已。在今天,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与之抗衡,那就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它还没有被完全驯服,在忘我的那一刻,它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真实的自我。

我不相信《剥洋葱》,不相信《母鼠》,也不太相信《铁皮鼓》,却更愿意相信《佩皮塔》《幸福》,没有技术,没有迎合,没有伪真诚,也没有面向未来的伪装深刻,如果君特·格拉斯是个真作家的话,他的内心可能早已哈哈大笑了,当所谓的明天来临,他在那里?他的这番表演,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世界每天都会生出许多人,也会死掉许多人,来来往往,早已释稀了其中的新鲜感,在我们身上,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演出来给人看的,好在,君特·格拉斯已经谢幕,让后来者在这舞台上,继续装下去吧。

他们,肯定写不出君特·格拉斯那些有趣的诗。

唐山,书评人,现任北京晨报副刊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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