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先锋皮囊下的传统之心

网友评论()2015.8.20 第187期 作者:刘汀

导语:《繁花》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在此之前这部小说已经获奖无数,被誉为“文坛黑马”,引起文坛轰动。评论人刘汀认为,《繁花》所引起的一系列话题,与当下中国文学的自身的“城市化”相关,更与文学如何讲述中国这一大命题紧密相关。在金宇澄笔下,“上海”通过物与欲的自诉复活,“语言的上海”和“言语的上海”统一在一个文本之中。他让文学中的“上海”回到了本体,不再采用上海/中国的二元立场叙述历史。《繁花》的身后凝聚着近百年的海派文学传统,通过“回到传统”实现先锋式写作,与已有小说形成了距离。

2012年,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继九十年代王安忆的《长恨歌》之后,又一次把文学中的上海,推举成一个人人谈论的事件,以致某段时间内文学圈和评论圈几乎人人谈《繁花》,文文涉上海。近日,《繁花》又获得了中国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的辐射效应,显然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对它的评论和研究,也会随之更加深入和广泛。

《繁花》对上海叙事的传统而言,有横空出世的意味,它并不在人们的期待之中,是一个意外。即使作者金宇澄本人,最初写作这部书也不过是在网络上连载,与网友互动。他动机不是要立志“写上海”,只是想作为一个“上海爷叔”跟年轻人讲讲曾经的上海和上海生活。世事多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繁花》的出现重新激活了上海叙事,让这个几乎呈现式微的传统焕发了新的色彩。从一定意义上说,《繁花》在接续了上海叙事的传统的同时,也在许多方面胀破了这一传统,建构起一个在几个层面上自足自洽的文本。《繁花》所引起的诸如方言如何进入写作、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城市小说、当代的上海故事该如何讲述等话题,与当下中国文学的自身的“城市化”相关,更与文学如何讲述中国这一大命题紧密相关。

从“物”到“欲”

《繁花》是一部纯粹的城市小说,金宇澄曾在访谈中说:“要我正经地讲,《繁花》的起因,是向这座伟大的城市致敬。”对“物”的迷恋和书写,是上海故事的“标配”,《繁花》自不例外。“繁花”之名已是物象,叙述中凡涉及物的,从不一笔带过,而是尽力描摹,小说中的书、邮票、钢琴、电影海报、明信片以及日常生活里的各种居家之物,一起构成了一座上海的“物件博物馆”。金宇澄所描绘的物繁复无数,上至洋房花园,下到锅碗瓢盆,它们既是时代的遗存和表征,但更是和市民日常生活相关的要素。但和一般描写上海的小说不同的是,《繁花》并不是惯常上海叙事中的“怀旧”,它是“复活”,让这些“物”自己诉说故事。

《繁花》中的物不但具有本体性,还具有象征意义,金宇澄显然并不甘心只是建造一个“物件博物馆”,他还在成千上万的物的细节之中,暗藏了一些象征物。比如阿宝与蓓蒂去“伟民”换邮票一段,金宇澄随心所欲地铺陈开来,大讲各种邮票的样式。但这些看似无意的描述,却暗藏着作者的心机。比如写蓓蒂六调二,用阿宝送的儿童邮票换了一张哥伦比亚美女票,一枚法国皇后丝网印刷票。“路易十六黄浩,气质国人,玄色长裙,斜靠黄金宝座,据说皇后因为克夫,最终推上断头台,机器一响,头滚到箩筐里,阿宝深感不祥。蓓蒂说,优雅吧,就算去死,皇后也美丽。”暗示了蓓蒂在“文革”中死去的命运。而蓓蒂与阿婆变为金鱼和汪小姐怀上怪胎,这两处超常的魔幻结局,则如撬动地球的杠杆,把两个时代勾连起来。六十年代的魔幻(诗意地变为金鱼,回到大海)和九十年代的魔幻(用尽心机,怀上怪胎),让整部书超越了单纯的有关物的描绘,也真正破解了有关上海叙述的“怀旧”魔咒。

《繁花》对物之描写,集中于六七十年代的故事,有关九十年代的故事,作者写得最多的反而不是物,而是“欲”。六七十年代上海的这些“无用之物”,在九十年代的故事里几乎销声匿迹,它们并非不存在了,而只是从人们的日常生活里隐退,具象的物让位给了抽象的欲。九十年代的故事里,一场饭局接着一场饭局,一段私情接着一段私情,食与色被极度铺陈,这一时期的上海,似乎成了新时代的“废都”。这一时期的主要场景是“至真园”、“夜东京”这一类的饭馆、酒店。相比较于六十年故事里的客厅、卧室这类居住空间和弄堂、公园这类公共空间,饭馆酒店属于“公共的私密空间”。这里汇聚的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红男绿女,他们既有历史宿怨,又要在酒桌上逢场作戏甚至假戏真做。在看似通俗小说情节的叙述中,金宇澄其实完全抽空了九十年代的价值和意义。饮食男女布满九十年代的时空,以致既没有了历史,也没有了未来,他们只能不停地流转于追逐欲望的途中。

讲述上海的新方法

《繁花》的全部特别之处都由其语言构成,但它并非是一部单纯的上海方言小说。对《繁花》的语言特点,我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言语性”,也就是说《繁花》的语言其实是由多种“言语”来构成的。金宇澄不但把个体的言语纳入到语言系统中来,他还反其道而行,让原有的语言系统中的语言,成为个体的“言语”。在《繁花》之中,“方言”固然比比皆是,但另一个语言系统也极为重要,却总被忽略,即“白话文言”。在第四章里,沪生、范总、陶陶、阿宝出去回不到旅馆,半夜走到沧浪亭,有一段叙述:

月轮残淡,天越来越明,鸟鸣啁啁然,逐渐响亮,终于大作。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现在南依古园,古树,缄默坐眺,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灿霞铺。

这一段叙述,整体语言风格趋向白话文言的表达方式,这种情况,显然并非“方言”所能概括的。金宇澄把白话文言融进了上海话的对白里,与此同时,《繁花》还引用了诸多诗、歌、唱词等,由此,《繁花》所复活的其实不只是上海的经验,更是中国经验,即金宇澄所谓的真正的中国的城市小说。《繁花》其实是一个多种话语同时存在的文本,但又不是通常所见的“杂糅”,而是互相并列,它把一个“语言的上海”和一个“言语的上海”统一在一个文本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繁花》是真正的现代上海小说:一方面,它是上海的,传统的,另一方面它又是中国的、先锋的。

有关《繁花》的语言,必须要专门提到的是“某某不响”,这一句式在小说中频繁出现。某某不响,看似是一种叙述中的缺席,实现的效果恰恰是此人的在场,是这一人物状态的凸显。这是单个的“某某不响”的意义,但整部书上千个“不响”,则超越了句式,成为整部书结构(同时也是节奏)的一部分。这个句式,小说简化标点、对话不分行等,一起构成了一种上海节奏,那就是慢,一切都要慢。

政治生活化

《繁花》的开篇一段,陶陶请沪生“进来看风景”,只此一语,已经显出了这部小说的况味,《繁花》写人写事,而这人、事都是“风景”。或者说,《繁花》将一切视作风景,把主体从其所在的环境中抽离,作壁上观。《繁花》带有自然主义色彩,通篇几乎不做人物的心理描写,而强调对话和动作。自现代主义以来,文学叙事开始“反情节”,回避曲折复杂的故事性,倾向于从片段和细节中展现现代人的生活和心理。《繁花》也是如此,但它的反情节走的是相反的路,一般的反情节小说多是简化故事,《繁花》却是用更为密集的故事来稀释所有的故事,刚好契合了现代生活的碎片化本质。

《繁花》还是一部“新历史主义小说”,但它的“新历史主义”所采用的并不是八九十年代那种写“历史的背面”或对宏大历史叙事进行消解,《繁花》把历史浸润在生活细节中,让生活与历史无间,进入历史的同时消解了历史。比如对文革时期的叙述,金宇澄首先设置了历史节点,1966年,阿婆的梦境发生变化,认定是凶年头,要出大事体。1966年的政治意味不言自明,这一年正是“文革”的开始。但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不是采用通常的“生活政治化”,即把所有的日常生活问题笼罩到“政治意识形态”的范畴内,而是“政治生活化”,用生活化的方式来呈现所有政治事件。沪生等人抄香港小姐的家,香港小姐反抗,被抄家的队伍拖出去,狼狈不堪。这个时刻,“正是中午,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沪生等用剪刀剪破了香港小姐的衣服、胸罩等,又跟同学走到正在抄家的4号后面,端起搪瓷碗就吃。在这样一个政治事件中,作者并没有强化它的政治意味,反而穿插着吃饭的细节,这样一来,政治事件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部分。

阿宝家搬到曹杨工人新村后,同另外几家成了邻居。所谓工人新村,是当时最先进的工人阶级居住的,阿宝家搬到这里:

居委会干部全体到场,其中一个女干部拿出认罪书副本,宣布说,工人阶级生活区,一户反革命搬了进来,对全体居民同志,是重大考验,大家要振作起来,行动起来,行使革命权利,监督认罪人,早夜扫地一次,16号门口扫到18号,认罪人要保持认罪书整洁,每天早七点挂,十八点收。……2室阿姨讲苏北上海话说,妹妹,你家里最要紧的东西,忘记掉了。阿宝娘不响。2室阿姨说,煤球炉子。……3室嫂嫂讲苏北话说,用我家煤炉子,下点面条子,快的。2室阿姨说,还是用我家的,煤球炉,最要紧了,要便宜,买个炉胆子,用洋油火油箱子,自己做一个炉子,也可以。阿宝娘说,谢谢谢谢。3室嫂嫂说,不要忘记了,去办个煤球卡。

在这一段叙述中,前半部分居委会干部努力要把曹杨工人新村的生活“政治化”,纳入到“文革”的话语体系中,但后半部分邻居的反应却不是阿宝爸爸的罪状,而认为“最要紧”的是煤炉子,彻底消解了前半部分的政治味道。如此,一个资产阶级罪人的政治问题,直接转换成了一个生活问题。《繁花》不回避历史事件,它甚至直接面对这些政治事件,但面对的方式确实“上海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宇澄让文学中的“上海”回到了它的本体,也就是他不再采用一种上海/中国这一二元的立场来叙述历史,而是仅仅在上海的内部进行阐述。在整部书中,虽然写到香港、苏州等地,但它仍然是一个封闭的“上海空间”,对于外来政治性的侵入,金宇澄所表现的并不是一种激烈的抵抗或疯狂的状态,而是把它纳入到上海自己的节奏中。城市成为故事的主体,而沪生、阿宝、小毛一类的人物,虽然身处历史空间,被政治影响,却很少正面思考历史和政治,对他们来说,生活才是本相。

《繁花》文本之外意义在于,它一出现就非常清晰地和已有的小说形成了距离,它的题材、叙述方式让评论界、读者看到了中国文学自我更新和接续传统的可能性。说自我更新,是因为当我们已经习惯了看到任何小说都不再有震惊感的时候,《繁花》确确实实提供了令人意外的阅读体验,当代小说显现了一种全新的质感;说接续传统,是因为《繁花》并不是一个天外来客,它身后凝聚着近百年的海派文学传统,从《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到张爱玲,有关上海生活的叙述始终是中国文学的一脉。《繁花》展现了中国小说如何在传统和创新之间达到平衡,它荣获茅盾文学奖,将会鼓励作家们通过“回到传统”来实现先锋式写作。

刘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随笔集《别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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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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