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导致故人不得归的是超速的时代

网友评论()2015.11.1 第218期 作者:廖伟棠

导语:《山河故人》上映,众人纷纷看出了贾樟柯植入其中的情怀与抱负。然而诗人廖伟棠在《山河故人》里读出的却是诗篇,他认为贾樟柯在这部新片中更宏观地去叙述各种命运的穿梭流播,用情颇深。而且在泥石俱下的叙事洪流中,香港成为这部大跨度电影中的一个隐藏象征,香港的舶来文化是贾樟柯一代城镇青年的成长背景,也是他们的情感催化和寄情物,香港曾经的困顿亦是当代和未来整个中国的悲情,这也许是《山河故人》隐忍未道明的种种期待之一。无论山西的几个青年,还是张艾嘉饰演的香港人,他们都回不去了,不能回去的人还是故人吗?而导致故人有家归不得的,则是这个超速的时代。

中学时代开始写诗的贾樟柯一直热爱诗歌,诗曾经多次直接出现在他的电影里,这次《山河故人》是更宏观地去叙述各种人的诗篇,人的命运穿梭流播,导演用情颇深,满满的都是情怀。

关于《山河故人》的情怀,大家已经说得很多,我想提醒和我一样着迷于诗与情怀的观众,同时也关注《山河故人》更多方面的用心。

早在《三峡好人》,贾樟柯就关注中国人在全球化的当代迁移流散的命运,《山河故人》更加扩大关注华人的迁移。最有象征意义的是主题曲之一《Go West》--Pet Shop Boys的一代迪斯科名曲多次出现在电影的关键时刻,分别象征了青春的骚动、不安份、对自由的微弱向往以及最终的不知何去何从。导演在微博上曾把它戏译为《走西口》,这一玩笑背后却透露了这首歌出现在电影里的深度意义。

走西口是指明清至民国初年,由长城内的山西,陕西北部、河北及邻近地区的居民因经商或谋生而向长城外少数民族地区的移民活动。同时它也是走西口的山西人传唱的著名民歌的名字,《走西口》第一段一般都是“哥哥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绵手手,送哥出大门口。”两者既指向电影几位主角的分别、留下与远离,也指向整个中国的迁移变动。

呼应着全球化时代中弱小个体的离散难料,不但山西的几个青年,张艾嘉饰演的香港人也是Go West而不能回来的,“我们都回不去了”,不能回去的人还是故人吗?电影没有回到,只有沈涛的一声幻听,似是故人来。

导致故人有家归不得的,是这个超速的时代,影片中出现的对应物是超载的煤车。以手持DV粗糙画质呈现的那辆超载深陷的煤车,本是山西的现实一种:为求多赚钱煤车司机往往超载,而村民则靠买路钱和捡拾煤块谋利。但它的突兀出现,无法不让人想起贾樟柯欣赏的电影《都灵老马》,里面那匹被尼采怜悯的老马也是深陷路中被马夫不断抽打而不得出。当然还有《天注定》里那匹马。超载丶泥足深陷,可能就是当下过度发展的经济。

另一对应细节是火车慢车与高铁的对比——富有阶层刻意选择坐慢车,固然是为了能让亲人共聚的时光延长;但同时重病的煤矿工人梁子回家治病,在月台上不得不等待慢车的他,看着对面的高铁,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表明了他就是被高速中国抛下的那一部分底层。前者有选择的能力,后者没有。穷人更是直接在第三部分的未来销声匿迹,怎不叫人绝望。

还有数代手机的对比,iPhone在电影中有着高频率的出现,包括未来的无数通讯和教育工具好像都是苹果系统的,唯独沈涛的老父使用的是老式非智能手机,他只用它和他的故人联络。相对比的是在未来的张晋生父子,虽然使用超高科技的透明手机联系,两人却隔膜得完全不能沟通,讽刺也显而易见。

深陷“未来”回不来的,是富人张晋生。黄河是张晋生的起步点,虽然他的新车撞在了黄河边的界碑上、他的炸药扔进了黄河的冰里,他还是走出了黄河,走到了出海口——上海,走到了天涯海角——澳大利亚,彻底从属于海洋了。熟悉八十年代一部著名电视纪录片的人能感觉到这个讽刺,但更讽刺的是:作为外逃奸商的张晋生,他的海外大宅墙上挂的是爱国主义油画名作《黄河颂》,这和他身上那些无孔不入的“爱国”细节非常般配,最终他压根没有走出“过去”——塑造他的那个中国。

可以感受的是,在泥石俱下的叙事洪流中,别有一番怀抱属于贾樟柯自己,比如说:香港。香港是一个隐藏的象征,在这部大跨度的电影中,除了以张艾嘉饰演的移民港人Mia代表,更是以主题曲之一——叶倩文演唱的《珍重》串连全片。Mia是张到乐的另一把钥匙,真正链接了、弥补了他与母亲的鸿沟,《珍重》则是钥匙中的钥匙。香港的舶来文化是贾樟柯一代七零后城镇青年的成长背景,也是他们的情感催化和寄情物。《珍重》体现的去留两难,虽然属于1997年前的香港,也将在日后的大中华处处作痛。能够如此深入理解香港曾经的困顿,也能理解当代和未来整个中国的悲情,这也许是《山河故人》隐忍未道明的种种期待之一。

终生没有离开汾阳的沈涛,却是真正的超越者。赵涛这次饰演的角色,包括三角恋里的女孩、丧父的女儿、离婚失子的母亲,尤其以母亲角色吃重,对演员是极大考验,也能看出赵涛的演技飞跃。影片中的母子分隔十多年丶远处汾阳和澳大利亚,只有一条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维系依稀的记忆。但最后中年母亲独自在准备过年的饭菜时,竟然幻听到儿子的呼唤,这一神来之笔,不但呼应着中国故事母爱主题的传统(试想公冶长传说中母亲的一声穿越时空的呼唤),更开启了电影的开放结尾,让母亲最后的雪中独舞不只有寂寞和悲伤的意义。

故园风雪后,故人归不归?独舞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这个从未离开的人。

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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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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