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其实是“性冷淡美学”的文明古国

网友评论()2016.1.10 第233期 作者:寥寥

导语:如今,“性冷淡风”成为一股时尚审美潮流,从服装、家具、生活用品到装饰物、盆栽,无一不涉。通常这种风格容易被认为来自日本、北欧等国外地区,评论人寥寥却在中国传统中梳理出了国产的“性冷淡美学”。自宋代以来,历经元明,中国在书画、女性、家具、饮食上全面追求清淡、简逸、自然、幽隐、雅致的审美风格,背后则是以理性淡泊、宁静致远、温文尔雅的士大夫文化为基石。不同于古,今天热爱性冷淡风的人们其实并不冷感,他们是对时尚潮流最敏锐的人群,也是受消费文化影响最深的一群人。而且他们并不是爱上一种潮流背后的价值观,只是通过消费来定义自己的身份。现代社会,我们不再追寻文化的本质和个性的品质,只是紧紧跟随消费文化制造的时尚潮流。

近年流行“性冷淡风”。此处的“性冷淡”当然不是指生理学意义上的ED,正确的打开方式是:“性冷淡”是一种远离热情、张扬与性感的审美风格,“性冷淡风”意味着极简、质朴、安静、素雅、淡漠、疏离、节制、理性、坚定的气质。

热衷于性冷淡风的潮人打扮成中性化的“纸片人”。性冷淡风的女装,宽松、素色、简约的服饰,淡化女性身体的原始曲线,不再强调丰乳肥臀的性特征来取悦男人的眼球。性冷淡风的男装也不再强调宽肩、窄腰和肌肉感。淡淡的逼格完爆淘宝屌丝的俗气,低调的优越感对抗着奢侈品牌的浮夸。

除了性冷淡的服饰之外,还有无烟火气的无印良品,冷色调的北欧家具,简朴淡雅的木制品、无花的多肉植物……

当“性冷淡风”吹过,我们在日本的物哀和侘寂美学、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风格、包豪斯艺术和极简主义绘画中寻根。事实上,我们早就盛行过国产的“性冷淡美学”。瘦削单薄的宋元明仕女画,秒杀今天的北欧纸片人模特;把leave me alone玩到了极致的倪瓒、八大等文人画家,远比今天的禁欲系男神更加冷感;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倡的清淡饮食是今日的素食、轻食、断食风的先声;宁静致远的文人园林是今天的安缦复古酒店的前奏;素雅简练、繁华洗尽的书房文玩,完爆乔布斯的禅宗设计理念的苹果电子产品。

有宋一代的性冷淡风

风起于青萍之末,性冷淡风起于一千年前的宋代。有宋一代,汉唐的豪迈粗犷、堂皇富丽的纪念碑式的盛世美学随着朝代更迭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平淡天真、直率自然、古朴简约、闲和严静的禁欲系和性冷淡风的审美。

在老庄、禅宗和理学的影响下,宋代开创了内敛而保守的新审美,一句“存天理,去人欲”定下了宋代“性冷淡美学”的基调。理学对“器”的鄙视和对事物内在的“理”的推崇,深刻地影响着宋人的思维与审美。相比起汉唐的粗豪狂放,宋人更加冷静、理性而内敛,唐人外露而直观的表达,被宋人探究内在的理性而取代。

《听琴图》

《瑞鹤图》

宋代内部的政治冲突和对外的积弱无力,也加深了文人审美中的老庄思想。老庄思想反对人文雕饰,崇尚平淡自然。宋代院画与文人画的“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是性冷淡风的最佳注脚。出自宫廷御笔的《听琴图》、《瑞鹤图》也没有富丽堂皇的皇家气象,而是清寂枯瘦、清雅古奇的宋代士人美学。隋唐五代的人物画让位于枯藤老树离人的宋代山水画。浑厚蓬勃、元气淋漓的盛唐颜体,让位于瘦硬骨感、精气四溢的徽宗“瘦金体”。《虢国夫人游春图》中雍容华丽的贵妇化身为《东坡寒夜赋诗图》中的削肩纤腰的仕女。

《虢国夫人游春图》

《东坡寒夜赋诗图》

隋唐的画家们致力于如实地描绘眼睛看到的世界,巨嶂山水画成为一时经典。南宋伊始,文人画家在绘画中倾注内心情感。山水画逐渐脱离了写实,成为文人画家抒发胸怀,表达自然观与人生观的写照。

文人士大夫的绘画喜欢借物咏志,盛世时,他们为怀才不遇而怨天尤人,他们化身为绘画中一派淡泊宁静的梅兰菊竹,象征着自身品格的坚韧,以及静候明主慧眼青睐的耐心。乱世时,他们化身为山林松壑间的隐逸高士,在萧瑟、荒凉和虚空的画面中隐约透出老庄的情怀。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便是宋代文化精英的“性冷淡风”的审美追求。

宋人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性冷淡风不仅是美学思潮,更是有宋一代的文化特征。无论是诗词、绘画、书法、器皿等等,都崇尚古朴、闲散、枯寂的气质。如果说汉唐是青春澎湃、性致勃勃的青春少年,宋代则是成熟内敛、萧散澹泊的中年大叔。中国的性冷淡风由此兴起。

从白富美到纸片人

审美是一个时代的政治、文化的倒影。唐代的张萱《虢国夫人出游图》等人物画中,那些雍容华贵的仕女是烈火烹油的盛世写实。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中的空虚寂寞冷,就是晚唐盛极而衰的写照。比起盛唐人物画中的富态丰盈的贵族仕女,兵荒马乱的五代十国的《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仕女开始减肥了。

《簪花仕女图》

《韩熙载夜宴图》

宋代的仕女画愈加冷淡与清瘦,与豪迈雄健、意气风发的唐代人物画相比,宋代的无论仕女画还是文人图都不再有浓墨重彩,有些甚至采用完全白描的手法,画风极其“性冷淡”。画中的仕女人物也由汉唐的“白富美”变成了单薄而冷淡的“纸片人”。

宋、元、明、清的文人精英把女性的柔弱和病态视为美,背后有着深层次的心理需求。儒家思想用“道德美”取代了“外形美”,认为对外貌不必过度重视与修饰,要重视道德的美。女性的身体、意识与欲望都被否定,女性成为被压抑的“第二性”。汉唐的自然健硕的女性美,逐渐演变成陶渊明在《闲情赋》中所描述的:束窈窕之纤腰,安弱体于三秋。宋代之后,这种“柔弱之美”愈演愈烈,病愁瘦削、慵懒娇羞、弱不禁风的仕女成为人物画中的唯一女主角。

儒家的“存天理、去人欲”从道德上塑造了中国古代“禁欲系的纸片人”。另一个原因是,阴柔的男性需要从更加羸弱的女性身上才能寻找到自身残存的雄性气质。残酷的政治和森严的皇权把文人士大夫压抑得失去了雄性特征。汉唐时期的刚强雄健不再,男性阳刚之气的瓦解让男性的自我意识丧失,对外侮不能雄起,对皇权只能跪伏,他们只有把女性审美设置为多愁多病身,才能缓解失意男子的焦虑与不安,才能凸显自身残存的雄性气质。倘若是唐代的健美丰盈、欲望旺盛的女子,他们hold不住。

我们在西洋画里看到的女子大多袒胸露乳、矫健壮美,这与古希腊人赞美身体的传统分不开,更大的缘故是欧洲尚武,金戈铁马的骑士或者野蛮勇武的森林蛮族的雄性荷尔蒙爆棚,并不需要刻意营造柔弱多病的性冷淡女子来满足男性的心理。也不需要创作出寂寞、失意、幽怨的画中怨妇等着男人来搭救。

女性的身体审美从来都离不开“政治正确”。珠圆玉润是汉唐开放盛世的标配,“阴柔为美弱为用”是儒家思想下合格的“禁欲系大家闺秀”,文革宣传画中的女性必须硬朗强壮才撑得起新中国的“半边天”。

今天的性冷淡风也被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不再用丰乳肥臀来取悦男性。禁欲系的瘦削身材意味着节食、运动,是勤奋积极、坚强意志和自我控制的象征。这是今天的性冷淡的瘦削女子的“政治正确”。

禁欲系的明代家具

冷硬的外形、灰白的色调让北欧的家具成为今天的“性冷淡风”家具的经典。事实上,一千年前的明代家具的冷感与禁欲比之斯堪的纳维亚有过之而无不及。

性冷淡风的北欧家装

明代家具的结构方正牢固、表面光滑圆润、造型明快简洁、不尚雕饰而注重木质的天然本色--比起繁复雕花的清代家具、错彩镂金的洛可可家具,明代家具无疑是妥妥的性冷淡风。

明代家具

清代家具

崇尚性冷淡风的明代家具,当然与明代文人士大夫的参与设计分不开。家具的形式反应了明代文人追求古朴、简逸、幽隐、雅致和自然的生活理想。明式家具并没有一味追求舒适和华贵,而是注重文人精神的表现,在明式家具的设计、摆放和使用当中,体现了明代文人的哲学观、价值观与审美观。譬如天圆地方的认知、天人合一的思想、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品茗赏画拂尘观花的文人雅集,凡此种种,都影响着明代家具发展的方向。

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明代文人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就没有明式家具的诞生。古朴雅致的明式家具与繁复华丽的清代家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背后,隐喻着明、清两代文人士子不同的理想和追求。

明代文人的清高倨傲、澹泊致远的士气,“清风一枕南窗外、闲阅床头几卷书”的生活理想,孕育了古朴、简洁、雅致的“禁欲系”明代家具。而清代的文人士子在新主的“大棒与萝卜”的双重调教之下,激越的士气被消磨殆尽,开始追求奢靡华贵的生活。

清代之后的文人阶层,少了明代文人的清高孤傲、淡泊宁静的士气,加上商业文化的熏染。乾隆朝伊始,家具的风格大变,注重豪华、厚重、精致、艳丽的风格,精细而繁复的雕饰题材多采用富贵、喜庆、吉祥的隐喻,与明代的古朴、清朗的风格背道而驰。乾隆朝之后的家具风格的大变,背后是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风骨和节气的剧变。明式家具的性冷淡风一去不复返,中国家具就此走下坡。

当然,明代的家具也并不是全然“性冷淡”。明代中期,经济的繁荣掀起了豪宅建造的热潮,从而带动家具的精致化与昂贵化。在严嵩、西门庆等权贵与富商的的新宅子里开始流行黄花梨、紫檀木等高级家具。当新贵与富豪用昂贵的紫檀、黄花梨来制作雕工精细的家具,以彰显身份的时候。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展现了另一种文人化的家具。他的标准是雅俗之分:质朴与自然,简单和简洁,就是雅。繁复的雕刻,多余的装饰,就是俗。

富豪权贵之家一定要选最昂贵的紫檀木或黄花梨做原材料,描金、彩漆、大理石镶嵌一个都不能少。而以文震亨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则讲究“不露斤斧”的自然与简洁。他们认为柏树、乌木、杉木、湘妃竹等杂木也是家具的理想材料——只要家具的形制和装饰足够“性冷淡”。

以文震亨为代表的上层文人品味,与严嵩、西门庆等高官富豪的品味并不一致,严嵩与西门庆家中的彩漆、描金、泥金、大理石镶嵌的家具,都是文人精英心目中的俗物。《金瓶梅》里的那些描金拔步床和大理石八仙桌奠定了西门庆暴发户的身份标签,注定他永远无法迈进上层阶级——“性冷淡风”成为划分阶层的藩篱。

“禁欲系”的口味

汉唐的饮食文化与宴席仪式都是贵族式的。隋、唐、五代的民众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但是并不妨碍贵族们追求奇珍异食。除了“穷水陆之珍”的奢靡饮食观之外,唐代和南唐的宴席上还流行歌姬伴舞和演绎乐器。贵族豪门都蓄养家妓,精心训练--“蓄妓数百人,每置一妓,价盈数十万,教以艺,又费数十万,而服饰珠犀金翠称之。”《韩熙载夜宴图》表现的就是唐代的奢靡饮食观与宴席文化。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哪怕是隋唐和五代十国的“豪门夜宴”也有散席的一天,自宋代开始,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压制大贵族集团,重新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阶层,于是开科取士,隋唐五代尚属屌丝阶层的文人鱼跃龙门,取代贵族豪门成为国家的统治集团。加上南宋朱熹的禁欲主义的理学盛行,贵族豪门的奢靡饮食观和宴席文化一去不复返。

到了明代中后期,文人审美已经成为主流。江南文人主宰着文坛和画坛,文化圈、艺术圈一派清淡素雅的江南Style,时人的饮食观、宴席文化也由江南文人品味所决定。吟诗、作画、赏月是宴席聚会的主题。

明代的宴会比隋唐和五代只多不少,但是宴席的形式与文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奢靡的贵族风转变为淡雅的江南文人风,不再以奢侈豪华为荣,也不再有数十家妓一旁服侍。明代画家所作的宴席图大多是一派性冷淡的《园林雅集图》。

《园林雅集图》

南宋和明代早期禁欲主义盛行,朱熹说:“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人随便吃饱就行了,不能追求美食,这是吃货们的黑暗时代。

到了明代中期,商品经济发达,享乐主义兴起,人性启蒙思想开始暗涌,王阳明的心学把人的心性置于天理之上。人的理性与欲望压倒了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王阳明的心学为时人对美食的追求提供了理论基础,“修生之士,不可以不美其饮食。”但是这种美食的欲望并没有放纵与泛滥,士大夫并没有一味追求山珍海味。奢靡饮食之风并没有成为主流,掌控美食主流的还是江南文人的品味。文人士大夫的菜单讲究食物简单、清淡,以“养生、养气”为重。身为士人阶层,饮食应该有节制,而不能像富商官宦一样争奇斗富,过分追求山珍野味。

彼时文人的饮食哲学是:本味、真味,这是追求味觉感官的最高境界。他们认为饮食应该像他们的书画品味一样,提倡“复古”,所谓饮食的复古就是“疏远肥腻”,热爱蔬菜。李渔的《闲情偶寄》里提倡的“蔬菜第一”,无疑是今天的简餐素食的性冷淡口味的先声。

如果用一个字描述明代中晚期的饮食观与宴席文化,那就是“淡”。清淡是味道的本源。“淡足养德,淡足养身,淡足养交,淡足养民。”清淡的口味被上升到道德修养的层面。

消费文化制造的时尚潮流

今天热爱性冷淡风的人们其实并不冷淡,他们是对时尚潮流最敏锐的人群,也是受消费文化影响最深的一群人,再冷感也是剁手党,再禁欲也是拜物教。

沉浸于消费文化中的潮人们,紧随着每一次时尚热潮,从奢侈品味到英伦学院风,从波希米亚风到田园风,从复刻潮流到禁欲系。我们并不是爱上一种潮流背后的价值观,我们只是通过消费来定义自己的身份。

如果说宋、元、明的性冷淡风以理性淡泊、宁静致远、男权low逼的士大夫文化为基石,那么今天我们追随的性冷淡风更多的只是一种视觉的愉悦感,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何时而终。我们不再追寻文化的本质和个性的品质,只是紧紧跟随消费文化制造的时尚潮流。

宋元明的性冷淡风由文人决定,而今天的文人已经在时尚潮流中缺席。今天的性冷淡风或者任何时尚都与文人无关。或者这么说,今天的文人才是“性冷淡”的最佳阐释者,他们的不修边幅就是彻头彻尾的性冷淡look,从王朔到莫言,从阎连科到贾平凹,没有哪个文人让大家有性趣。唯独剩下一个冯唐,极力宣泄着裤裆的肿胀,仿佛希望以一己之骚情来弥补文人阶层的冷感。

而我们的专业设计师与艺术家也没有在传统的精神遗产收获多少灵感,几无美学上的创新与贡献。性冷淡风吹过一千年,到今天只剩下一串油腻腻的手珠、一堆似是而非的翻版明式家具。

廖廖,独立艺术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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