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评论 ()2015.11.9 第220期 作者:郭秋来
导语:随着“光棍节”的临近,《XX大学对双十一校内表白活动的要求及处分办法》死灰复燃。回顾有史以来的表白学与表白管理学的路线斗争:古典时期,《诗经》的热辣坦白遭遇儒教的几轮评删,依然管不住琵琶半遮下的眉目传情;红色年代,无论如何全方位地革命化、去性别化,“伟大友谊”依然在黑话黑幕黑匣子中悄悄滋长;到如今,玫瑰蜡烛表白墙大行其道,表白变成了公共事件,表白管理也演变为社会的注视和自我控制——随处可见的表白景观,事实上都在以另一种看似非强制性、然而实则无孔不入的资本力量渗透入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学会了像程序员一样,把表白镶嵌进这套爱情程序,管理它的每一个代码。
双十一表白管理条例
这几天,一篇《XX大学对双十一校内表白活动的要求及处分办法》刷遍了朋友圈。文章作者“冒充”学校教务处,列举了“禁止使用烟花爆竹”“不许霸王硬上弓”等十条表白规定,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对于表白,各高校虽无明文规定,但一定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进行着某种管理。这只手古已有之,可以说自古以来,“表白学”和“表白管理学”就进行着一场永不停息的路线斗争。
古典时代的表白韵味:圣人删诗,妙玉沏茶
妙玉斟茶
表白这门手艺,老祖宗玩得并不比90后差。《诗经·国风》几乎就是一本表白集,男追女,女追男,露水情,相见欢,花样百出,简单美好。“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一见钟情,偶遇表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带着礼物来表白;“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是姑娘坐等被表白。
这套民歌表白系统,一路埋藏在乐府、古诗、杂剧、戏曲、话本之中,从未中断。直到今天,还能在刘三姐“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和陕北民歌“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之中,发现这条歌谣血脉。
但在当时,这些民歌却遭遇了最早的表白管理。圣人出,黄河清,《诗经》也免不了被清一清。《史记·孔子世家》载:“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天生了仲尼,“山居谷浴,男女错杂”的诗经伊甸园,就开始渐渐滑入儒家礼教的万古长夜。孔老夫子大笔一挥,写下了最早的一本《怎样鉴别黄色歌曲》。当然是不是他删的,争议尚存,就算是他删的,也没有斩尽杀绝。要论表白管理的力度,后儒更甚,手头的《诗经》都已是“思无邪”的洁本了,还不依不饶。《郑风》21篇,15篇被朱熹《诗集传》划成“淫奔之诗”。更有学者只片面强调《关雎》的后妃之德,《子衿》则变成了文王求贤之歌,给表白强行穿上一件政治马甲。
但爱情毕竟是一种刚需。这套男女大防的表白管理学,管住的只是桌子上的手,桌子底下的脚怎么勾,琵琶半遮下的眉目如何传情,是管不住的。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请宝黛钗喝茶,先将两个古玩奇珍茶杯给了宝钗和黛玉,然后“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妙哉妙玉,千言万语,一个茶杯就说尽了。
如今表白的道具太多了,香车宝马,珍珠钻戒,都不如妙玉这个小茶杯。这是一杯典型的中国式表白,有点像近期上映的电影《心迷宫》里,农村小卖店老板大壮,帮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丽琴干活儿,临走时,只低着头说了一句:“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红色年代表白学:黑话、黑幕、黑匣子
民国的性解放,也解放了表白学。被管了上千年,好不容易松口气,一眨眼,新的表白管理又来了。
共和国的红色浪潮,席卷了街道和广场,也染红了少男少女的青春期。革命与爱情抢夺激情,别说表白了,明目张胆的爱情都是有罪的。
全方位的革命化,引发全方位的去性别化。宣传画上的铁姑娘,胸部抹平,拳头放大,胳膊加粗,让人提不起表白的兴趣。性社会学专家潘绥铭说:“在8亿人民的唯一精神食粮8个革命样板戏里,所有的主人公都是无婚、无性、无爱之人,也就是所谓‘光棍寡妇闹革命’。唯一结了婚的阿庆嫂,她的丈夫还被编剧给派出去‘跑单帮’了。在《红灯记》里更绝,干脆来了个‘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啊’,连家庭都给‘革命’掉了。”
但高压之下,反而诞生了新的表白的方式。
六七十年代的爱人同志,表白尽在不言中。上山下乡,出工干活,他把她的活儿一揽,她把《毛主席语录》一送,他们就懂了。这是一种“你懂的”表白学。就算开口,也只是一句“同志,你看我们的关系,能不能比同志更近一点儿?”
好在还有《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在面红耳赤的呼吸中秘密地流转。还有敌台,还有邓丽君。打开收音机,小心而熟练地找到那个频率,靡靡之音就从海峡对岸飘来,这是表白的最佳配乐。革命时期的爱情——用王小波的话说,这叫“伟大友谊”——就在这种黑话、黑幕和黑匣子里秘密而浪漫地发生。
表白管理学这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终究没有敌过表白学的游击战。在这场战役的背后,实际上是人伦情感不可逆转的天然胜利,和反人性高压的必然失败。
消费时代的表白景观:我宣你,你造吗
表白墙
随着极端年代的结束,新时代的表白学兴起了。电视剧和言情小说塑造出结构化的爱情,表白成了这个结构中的规定动作。我们表白得越来越早,花样越来越多。
表白从娃娃抓起。80后90后上中小学时,就接受了《还珠格格》或《情深深雨蒙蒙》的表白启蒙,然后是一大波你造吗、我宣你的台湾偶像剧,所以他们在表白的时候,多少都带了一点港台口音。
不像80年代大学生,在表白时还背两句顾城海子,或自己刚出炉的原创情诗,也不像90年代,情书还抄上两句汪国真,如今的大学校园,诗歌已经基本退出表白界了(事实上,诗歌已经退出除了诗歌界本身的所有界)。文采不重要,重要的是会玩儿。取而代之的是千奇百怪的花式表白法:铺玫瑰、摆蜡烛、召集人马喊楼、租影院放表白视频……这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共舞,心血、创意、情商、资本,都在表白的时候统统交出答卷。
很多高校都有一个叫“表白墙”的微博或者微信公众号,类似于一个积极吐纳的“树洞”,任何人都可以把对心上人的表白私信给它,每晚由它统一匿名发布,就像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老教学楼的红砖外墙上。校园夜空下的无聊与无畏、八卦与骚动,在印上毕业证之前,先印上了这堵表白墙。与之类似,我们经常能在B站的弹幕里,发现“XXX,我喜欢你”之类的表白,一闪而过,不留名字,也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到,像一支支漫无目的飞箭,掠过无数陌生的眼睛。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表白学,与网络行为学保持步调一致:半遮半掩的匿名性,降低了风险成本,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求个性化的表达。互动突破了时空界限,表白不再私密,而成为一桩公共事件。私人生活被流放到无边无际的公共领域,汇成波涛滚滚的表白之海。
我们时代的表白管理学,在大学校园中,也并不像网上盛传的《双十一校内表白活动的要求及处分办法》那样严格。反倒是大学之外的社会,有着一种潜在的表白管理学。政治高压和思想管控已经落幕,大行其道的是社会的注视和自我控制——近年来江湖上最著名的一句表白,当属“小天是我见过最单纯善良的人”了。此外,手机的镜头、朋友圈的点赞、网络红人的示范、明星的婚礼直播……这些随处可见的表白景观,事实上都在以另一种看似非强制性、然而实则无孔不入的资本力量渗透入我们的生活。这些景观形成了一种“催眠系统”,反复向我们输出关于表白的统一技术策略。身处数字世界的我们,也学会了像程序员一样,把表白镶嵌进这套爱情程序,管理它的每一个代码。
管不住的表白:一场勇敢危险的抵达
偶像记者柴静有一句名言:采访是一场抵达。其实,表白才是一场勇敢危险的抵达。
阿Q裸奔式的“我和你困觉”、茨维塔耶娃柔声倾诉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聂鲁达蔫坏蔫坏的“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甚至包括那句毫无技术含量,却一度火遍全中国的“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腔调分南北,段位有高低,但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我想、我要、我爱,是对“我”的探索发现。
从“我”出发,路过山川湖海,抵达“你”的世界,这就是表白的秘密。不再压抑、躲闪、沉默、暧昧不清,直面内心深处最赤诚的欲望和情感。即使最终抵达不了,凹成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种“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悲壮造型,但至少出发过,卑微又骄傲。
话说回来,纵使表白管理学千般变化,也从来没有成功阻止过一次表白。表白永恒,变的只是表白的姿势而已。
最近听说趣事一桩:有个表白墙突然表白了。也就是说,那个负责运行表白墙微博的小编,在为有情人们提供了多年表白服务之后,终于以表白墙本尊的名义,向心上人表出了最强一白。
墙犹如此,谁还管得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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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秋来,90后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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