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评论 ()2015.7.30 第178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中国好声音》《变形计》被曝光人为编排、虚假呈现,令观众开始认清真人秀的真面目;被拐女成为最美女教师,则让大众看到了宣传如何擦除邪恶、主观地塑造所谓正能量。虚构不但蚕食真实,还不断挟持真实,大量电视观众观看的是一场场由虚构铸造的煽情之树上结出的谎言之果。这些现象本质上构成了魔幻现实主义社会的卓越文本。在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社会里,虚构之手无处不在地干扰着现实社会的真实之维,现实呈现出荒诞氛围,它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改变成一个魔幻词汇,在这个魔幻世界里,生存、造句、文本互换、生生不息。
当网民因那英在《中国好声音》中忽烫忽直的发型,而质疑中国式真人秀节目的真实性之时,一篇名为《真人秀剧本、未必真实的节目和魔幻现实》的报道将另一档教育性真人秀的虚假编排内幕揭露了出来。随后,又一篇题为《最美乡村女教师》的新闻报道,亦因虚构对真实的致命扭曲,而迅速闯入了公众视线。一位曾经被贩卖、被侮辱、被监禁、被损害、遭受种种非人待遇、大部分生存时光处于被动语态的女性,在官方宣传中却演变为一个具有正能量、斯德哥尔摩患者一般的“嫁给大山的女人”。这种堪比美图秀秀的新闻话语磨皮术,呈现出一种卡夫卡小说才有的噩梦般的诡异肌质:虚构之手无处不在地干扰着现实社会的真实之维,现实社会则呈现出一种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一般的荒诞氛围。这令人深度怀疑,我们身处的世界,究竟是一个虚构而出的文本,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
中国真人秀:被虚构挟持的真实
作为一种视听并存的现代媒介,电视节目基本分为三类:新闻类,呈现真实的信息;虚构类,制造虚构的艺术节目,诸如电视剧;非虚构类,游走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诸如真人秀、大型联欢、访谈节目等等。真人秀作为非虚构类电视节目,并非绝对真实,它含有人为的规划与操纵,诸如事先制订好游戏规则,以或光明正大或偷窥暗拍的方式来再现真实。也就是说,所有真人秀之“真”,皆是事先被规划、被选择、被操纵的有限之真,必须放置在引号内的“真”,而非大写的新闻之真。
但这并非是说,国外的真人秀节目,是完完全全的虚构之物。事实上,国外的真人秀节目,对大众而言,是一种类似于瓶装酒一般的视觉饮品:它由虚构之瓶与真实之液共同铸造。真实在真人秀节目中的含量,类似于酒精度数。真的含量越高,观众的视觉吸引力越大,收视率就越高。真的含量越低,观众的视觉吸引力越小,收视率就越低。观众与节目的这种积极互动,导致电视节目制作商制定好基本的游戏规则之后,不再干涉参与真人秀者的所作所为,诸如英国的真人秀节目《老大哥》、美国的真人秀节目《幸存者》等,便时不时展示出参与者丑陋的人性与残酷的竞争细节。
国内的真人秀节目,则是反其道而行之。真实不是这些节目的核心追求,噱头、感动与正能量,才是迎合中国观众审美趣味的三大法宝。湖南卫视的原创类真人秀节目《变形计》,便是此类节目的楷模: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市孩子,与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村孩子,互换生存环境,最终以城市孩子在农村接受再教育,获得美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作为感动观众的催泪法宝。节目制作人声称:“《变形计》是我们在偏远山区挖到的一剂良药,专门治疗让很多家长失去信心的城市独生子女病。”这宣言,看上太过熟悉。这是一种“苦难改造”一切的毛时代的意识形态,在真人秀节目里以道德教化之名,再度还魂罢了。据说此节目收视率颇高,并因此获得相关部门的高度赞誉与嘉奖。但有媒体曝光,该节目制作之时,为了故事情节的丰满,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欺骗、刺激参与节目制作的孩子,诱导孩子们做出制作方所需的一切表演与结果。
所有看过美国喜剧明星金·凯瑞主演的经典电影《楚门的世界》的观众,会明白这是一部对真人秀节目进行颠覆性嘲讽的影片。从小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长大的楚门,从不知晓他生活在一个四处是摄像头的环境,更不知他本是一位人所周知的真人秀明星。他的伙伴、同事甚至妻子,都是环绕在他身边的职业演员。他的真实生活,通过四处密布的摄像头,播放给大量嗜好窥隐、喜欢观看真人秀节目的观众。楚门的世界,是一个虚构严重入侵真实的世界;楚门的人生,是一部早已被虚构浸透并编排好的人生。楚门的真人秀是真实的吗?显然不是。楚门呈现在视频之上的所谓的“真人秀”,都是环绕在他四周的演员互相激发而出的表演。《楚门的世界》,显然是美帝具有批判意识的电影导演对后现代社会的一种激进的抨击,却在东方找到了它最为真实镜像——《变形计》便是《楚门的世界》在中国确切再现——虚构不但在蚕食真实,还要不断挟持真实,令大量电视节目的收看者,观看一场场由虚构铸造的煽情之树上结出的谎言之果。
新闻加减法:虚构对真实的绝对胜利
众所周知,国内的电视节目,虽然名称上大抵分为三类,事实却远非如此。尤其是新闻类电视节目,常常多才多艺、婀娜多姿的身兼多职:时而歌手,讴歌政策;时而法官,审判坏人;时而评论员,批判一切西方敌对势力;时而小说家,虚构所有幸福生活。中国的新闻类电视节目,看上去像电视剧、像综艺节目、像疯狂法官甚至像酷评员等等等等,唯独与渴求真实的新闻面貌相差甚远。
前几年,《羊城晚报》上曾刊登过一组艺术家张大力所搜集的历史照片,名叫《第二历史》。这是一组互相对照的照片。在第一历史(公众所能看到的)与第二历史(公众无法看到的)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美学惯用的新闻加减法:伟大领袖身边的人物、背景直至建筑物上面的鸟兽,在权力需要的时候,它们就存在,不需要的时候,就被一一减去。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等革命领袖,就是这一加减法的牺牲品。其中一张,为了凸显领袖的伟大,整张纪实照片增加了大量俗艳的颜料,纪实照片就此转换成了一张杨柳青年画:革命舵手,和蔼可亲,昂首挺胸,精神矍铄,身材伟岸,脸蛋红润,七十多岁不见丝毫皱纹。正是这不老的容颜引得全国上下数亿人山呼万岁。领袖就是那个最懂魔幻美学的魔术师,他知道使用什么样的简单手段引导他的民众为他痴情而癫疯。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在两张照片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权力渗透,是权力的魔术棒使得一张纪实照片成为绘画艺术,更使得一张历史照片成为迎合权力美学的艺术作品。
《最美乡村女教师》这样的新闻报道,无非是《第二历史》之类的权力美学的又一变种。它告诉我们,违法可以轻描淡写为合法、负能量可以大笔一挥为正能量、现实之耻可以一键美化为现实之荣。这样的新闻报道,本质上是魔幻现实主义社会中才能涌现而出的卓越文本。在魔幻现实主义社会里,人类所有的事件与行为,皆散发出一种艺术品才有的真假难辨的荣光:虚构就是真实,真实就是虚构,虚构与真实经纬互织、融为一体。一切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会比小说更像小说、戏剧更像戏剧、艺术更像艺术。
在一个真实比虚构更为离奇的社会语境里,新闻报道的头颅上常常高戴着艺术天使的虚构皇冠,一些人却奢侈地祈求真人秀节目拥有相对真实。在我看来,这就如期望秕谷地里开出玫瑰,纯属一种乌托邦幻想。阿伦特曾言:“极权主义要做的就是改变人的基本人性”。事实上,数十年来,这种改变十分成功。它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改变成一个魔幻词汇,在这个魔幻世界里,生存、造句、文本互换、生生不息。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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