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贾樟柯的自我抚慰与中年尴尬

网友评论()2015.10.30 第217期 作者:徐鹏远

导语:《山河故人》终于上映了,这是贾樟柯继《三峡好人》之后,阔别中国银幕九年的回归之作。评论人徐鹏远认为,也许正是这种长期的“失语”让贾樟柯放下了暧昧的题材,转而讲述一个人生与情感的故事。不过贾樟柯的雄心早就不再是苦闷体验的个体表达,而是描绘一个反差性的中国。野心是忍不住的,所以《山河故人》中充满了符号,人物命运也紧紧依托着社会之变。这种“变”让旧时光显得美好,但贾樟柯的山西故事又从来都充斥着一种不甘心,所以对往事的回忆呈现出了矛盾之态,这是独属于人到中年的尴尬。现在与未来都是对过去的回应和拆解,贾樟柯表达着他对国人的关怀、同情以及批判,却也不免是对自我的抚慰和叹息。《山河故人》就像一个知识分子式的个人判断,虽然有着主题先行的刻意感,但好在导演自己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贾樟柯已经很多年没有拍过山西了——那个他成长和逃离的地方,那个供给了他最初的价值感慨和艺术灵感的地方。即使偶有涉及,也不过是背景或者操作上的需要,并非原始冲动的萌发,亦如他这些年的足迹,辉煌于千山万水,留给汾阳的只是一场婚礼。贾樟柯的雄心早不再是苦闷体验的个体表达,而是描绘一个反差性的中国。

也许是《天注定》的禁映让好不容易摆脱了地下状态的贾樟柯再次陷入失语之中,他迫切地要和国人做一次会面。于是《山河故人》没有再贩卖暧昧的题材,他重新回到山西小城,冷静地讲述了一个人生与情感的故事。

只是野心是忍不住的,投机商与煤矿工、反腐与官商外逃、坠毁的飞机(国内公映版删掉了2014年段落中的马航事件,所以使得这一情节变得莫名其妙,也使2025年段落中张到乐打工的餐馆中聚会的人群失去意涵,事实上他们正是遇难者家属)都不断映射着中国的政治和社会。除此以外,许多看似随意的符号性笔墨都在用力地参与着叙述,形成一种隐喻技巧:宠物狗、毛衣和背着关刀而行的人时刻提醒着观众,时间一刻不停地处在流逝之中;两串家门钥匙表达着不同命运中相同的注定和讽刺;三次响起的粤语老歌则象征了情感的纠缠不清与延续难绝;至于那首伴舞而起的《Go West》,只要稍做了解便不难体会其意。

最忍不住的还是人物轨迹,终究都逃不开镜头之外的现实。个体的境况紧紧依托着时势世态,大变迁裹挟着小变故,于是三个时间点上的人物都因为背负了巨大而复杂的社会背景而在呈现中显露出断裂感。对于身处其中不言自明的国人来说这一切还是自然而流畅的,但或许对于外国观众或者普遍意义上的全人类而言,这样的人生变化不免有些浮泛。也因此,在对现下的描述和未来的构想中,失去依靠的贾樟柯开始有些虚弱和僵硬,充满了老旧的套路和刻意的行进——红白皆事的司仪、俄狄浦斯式的忘年恋实在算不上多么高明。

当然,现在与未来都是对过去的回应和拆解,所以片名直到电影开始了五十分钟、第一段故事结束时才出现。它明白无疑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划分,也是真正的开始,所谓“山河故人”其实是小武、崔明亮、张军、殷瑞娟、小季以及斌斌后来的事情。不过也恰恰自兹而始,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呈现出了矛盾之态。

山西并不是贾樟柯的美好所在,彷徨、压抑、空虚是他对故乡的记忆,就像一个被遗忘或者弃置的角落,在那里他看到的尽是变革与停滞、繁华与衰败之间的撕裂,因此以往的山西故事中总是充斥着一种不甘心。而这一次,因为有了更远的时间延伸和更广的空间转移,小城里的未知已被种种人生经验填补,所以对照之下,旧时光里的山西不得不成为最后的美好。甚至为了凸显这份失落的忧伤,贾樟柯不惜将所有悲哀际遇都堆砌到了人物身上:梁子仍旧在煤矿谋生,得了肺癌却无钱医治,万般无奈地回到了曾放言再也不回去的老屋;沈涛离婚,儿子随前夫远走,父亲过世,久别的儿子与自己生分却和继母亲近;至于张晋生,虽然飞黄腾达却晚景寂寞。

这是独属于人到中年的尴尬:少年的反叛与逃离成了回望时的留恋,记忆在渐行渐远中不断被篡改,往事的面目愈发不真实,前路又因着衰朽和死亡的迫近而恐惧丛生。凌汛的河面上响起一连串的炸雷,炸碎了过往,也如一记记耳光无情地掌掴着当下。

或许张晋生就是贾樟柯自己,寂寞的晚景既是对物质脱贫却精神无依的国人的关怀、同情以及批判,也是对自我的抚慰和叹息。避祸异国的张晋生纵然坐拥财富,却依然是一副乡村老干部的打扮,这是无法摆脱的骨子里的基因。而他无可扣动的扳机,则不过是一代国人充满假想敌的挣扎与蜕变经历的惊醒和讽刺——毕竟,这些年来中国的飞速前进都是以冲破和超越作为动力。

这种冲破与超越的结果将在下一代身上得到体现,所以“张到乐们”与故国山河完全切断了联系,陷入茫然无措之中,并与父辈有着基于不同文化思维的激烈冲突。这可能是贾樟柯对国人未来普遍状态的一种忧虑,却也暴露了主题先行的刻意感:一个能在上海话和普通话之间熟练切换的小学生,竟然只间隔十一年就彻底遗忘了汉语,连与父亲的对话都要靠翻译来完成。

惊醒也好,忧虑也罢,终究是贾樟柯知识分子式的个人判断,所有人演绎的不全然是未可尽知的人生,笃定的倒是自我确信的时代走向。所以当最后一幕,赵涛在荒原中独自起舞时,本应陡然而至的情绪高潮却无法达到极为相似的奉俊昊《母亲》结尾的那种震撼力,甚至比不过《白日焰火》中廖凡翩翩而起的决堤之感。

贾樟柯当然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因此即便是未来也全无夸张和肆意的想象,仍旧保持着纪录片一般的现实主义风格。这或许成就了此片最大的优点——情绪连贯统一,就像始终灰暗的天和永远修不完的冷冷清清的古建筑风景区。

徐鹏远,媒体谋生、闲笔撰稿。文章散落于文字大潮,海底捞针或可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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