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筒伸向世界,阿巴斯却从没忘记伊朗传统

网友评论()2016.07.05 第279期 作者:叶克飞

导语: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7月4日因胃肠癌在巴黎辞世。从1970年拍摄第一部短片以来,阿巴斯的电影就始终蕴涵着他所坚信的伊朗传统,甚至为此不肯离开对他屡加打压的伊朗。然而,阿巴斯并不固守单一风格,近年来他也将导筒伸向了伊朗之外的世界。如果说“村庄三部曲”是伊朗情怀的最好体现,那么《樱桃的滋味》、《合法副本》与《如沐爱河》,则是阿巴斯世界性的体现。在这些异域故事里,他依然探讨的是生命的意义。阿巴斯并不着力借电影来控诉社会,却不意味着他毫无现实的指向,他的控诉是点到即止的,是藏于细节的。阿巴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在故乡伊朗之外的地方忘记原来的自己,无论电影触摸到哪里,本质上都有着深刻的伊朗烙印。

从1970年拍摄第一部短片以来,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电影作品就始终蕴涵着他所坚信的伊朗传统。不管是在拥抱现代文明的“白色革命”期间,还是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的政教合一国家里,他都坚持自己的这一价值观,甚至为此不肯离开对他屡加打压的伊朗。

一般而言,这种“特型”导演越是扎根于自己钟情的传统与环境,风格便越单一。但近年来的阿巴斯却展示了自己全能的、世界性的一面。2010年的《合法副本》基于欧洲,2012年的《如沐爱河》转战日本,这位当世影坛为数极少的大师之一,一切驾轻就熟。这不禁让人感慨:如果病魔不夺走他的生命,他还会拍出怎样的电影?

阿巴斯的伊朗题材电影中,最富盛名的当然是1997年的《樱桃的滋味》,此片也为他赢取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如果说“村庄三部曲”(《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橄榄树下的情人》与《生活在继续》)是伊朗情怀的最好体现,那么《樱桃的滋味》、《合法副本》与《如沐爱河》,则是阿巴斯世界性的体现。 

《樱桃的滋味》剧照

在《樱桃的滋味》中,阿巴斯所坚持的单线剧情和舒缓节奏达到了个人的极致,他还秉承“寻找”这一惯用主题——《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寻找同学的家,《生活在继续》寻找地震中失踪的小演员,《樱桃的滋味》则寻找愿意将自己埋葬的人。它也仍然是一个在路上的故事——意欲自杀的中年男人巴迪开着车兜兜转转,以重金许诺,希望有人能将自己埋葬,他先后找到了士兵和神学院学生,但二者都不愿意帮忙,他又找到一位在博物馆工作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三十年前我也打算自杀,那时我刚结婚,万事不顺,在一个黑夜,离开妻子,我开着车去自杀,带着一根绳子。我来到一棵树下,想要把绳子抛到树上去,我试了一次又一次都挂不上绳子,于是我爬上了树,把绳子缚得紧紧的,我的手碰到了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樱桃,甜到入心的樱桃。我吃了一颗,又多肉又多汁,我禁不住吃了一颗又一颗,突然我留意到,太阳从山顶悠悠升起:太阳很美,如诗如画,整座樱桃园耀眼生辉。这时,我见到一群上学去的孩子,他们停在树下看着我,叫我用力摇一下树,樱桃掉到地上,他们捡起来吃。我很开心……”

在樱桃树下挖了大坑准备埋葬自己的巴迪,也被樱桃的滋味所挽留,但在影片最后,他躺在坑里,带着笑容,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服下了安眠药,仍是阿巴斯惯用的开放式结局。

尽管他所找到的人生活都十分拮据,但面对巴迪的重金诱惑,仍劝说他不要轻生。而巴迪呢?面对“自杀不对”的劝解,他说:不快乐也是不对的。

巴迪的一心求死,还有山间的种种荒凉,似乎是整部片子里仅有的阴郁。在其他时间里,阿巴斯念念不忘地絮叨着自己钟情的伊朗传统,以一切美好示人。比如当他的车子陷入泥中时,唱着歌的农民们突然就冒了出来,不需他说一句话,便将车子抬了出来。

直到片子结尾的花絮部分,连荒凉的环境亦不复现,取而代之的嫩绿树叶和白色小花。这个稍嫌刻意的彩蛋,一方面加深了人们对巴迪生死的迷惑,另一方面似乎也告诉我们,阿巴斯在拍摄时有意去掉了带着盎然生机的绿色,只留下荒凉贫瘠的黄土地,但与此同时,他用人们的表现来呈现生机。

这种矛盾的方式,也许因应了他的那句话:“我认为生活和经验带给我们的结论是: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我们活着不能没有希望。”就像老人对巴迪讲的那个故事——有一个病人告诉医生,他无论碰身体哪个部位都会疼。医生却笑笑说:“不,你没病”,然后抬起他的手指说:“并不是你的身体在疼,而是你手指破了,所以无论指向哪儿都会疼”。所以,你的悲观或许只是自扰。

对于阿巴斯来说,以电影探寻生命的意义,远远重要于对社会的控诉,但《樱桃的滋味》仍有对现实的指向,如贫富差距问题、现代化进程与宗教信仰之间的矛盾等。阿巴斯不会提出解决问题,而且在伊朗的大环境下,他的控诉也永远点到即止,但他仍在细节中揭示着一切。比如有意提到库尔德和路雷斯坦,那位神学院学生来自阿富汗,也是意有所指,此前的数十年战乱,使得众多阿富汗人逃往伊朗,冒着被遣送的风险干着低贱的工作。至于神学院学生的无力劝解,更是对宗教全能的一种讽刺。

如果将这些细节置于大时代的背景下,便可看出阿巴斯的苦心。

《合法副本》剧照

相比《樱桃的滋味》里的贫瘠土地,《合法副本》里的托斯卡纳宛若天堂。事实上,不管是哪位导演去托斯卡纳拍片,都能将之呈现为一部风光片,甚至喧宾夺主,多年前那部《托斯卡纳艳阳下》便是一例,但《合法副本》仍能在旖旎风光中让你询问生命的终极意义。

《合法副本》的剧情仍然简单,而且也仍然“在路上”。一个英国作家来到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为自己的新书举办讲座,他认为关于艺术创作真实性的议论毫无必要,因为“一件优秀的复制品比原创更有价值”。一个做古董买卖的法国女人带着11岁的儿子参与了讨论会,想为刚买的书索要签名,中途因为儿子饿了提前离开,临走时留下了电话号码。

作家和女人在古董店再次相遇,二人驱车去郊外,在车上展开争论。在咖啡馆里,女老板以为作家是女人的丈夫,就开始讨论婚姻。于是他们将错就错,作家开始扮演女人的丈夫,两人约会,去宾馆,并在女人十五年前与丈夫度蜜月的那个房间躺下。但是副本终究不是原作,作家结束复制身份,独自离开。

这一系列的将错就错,一对冒牌夫妻的种种,还有似乎无休止的对话,琐碎但不令人厌烦,尤其是在托斯卡纳的景致之下,反而带着些许浪漫情愫。但其背景则是女人的失败婚姻,以及副本的无能为力。已经不再年轻的比诺什,在片中仍然风情万种、从容不迫。阿巴斯在此片中的反浪漫描述,想必只有不动声色的比诺什才能驾驭。

以往的阿巴斯,习惯使用非职业演员,《橄榄树下的情人》更是讲述非职业演员的故事,以非职业演员扮演片中的非职业演员(好拗口),但《合法副本》让我们知道,他同样可以驾驭大牌演员。

《如沐爱河》剧照

至于《如沐爱河》,呈现的则是大都市东京。一个在夜店里兼职应召女的大学生在电话里与男友争吵,并犹豫是否去车站迎接突然来访的祖母,烦躁中与店长争吵。晚上,她来到客人家中,那是一位八十多岁的社会学家,只因女大学生与自己的亡妻相似,才将她召入家中。女孩疲惫不堪,无心享受美酒,简单谈话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老人开车将女孩送回学校,女孩的男友发现了他们的关系,他冲到老人家中,用砖头砸碎了窗户,一切戛然而止,仍是开放性结局。

这一次,阿巴斯所探寻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将背景置于东京这样一个人际关系疏离的庞大都市,显然十分合理。

此片制片人曾写到:“对阿巴斯来说,拍摄《如沐爱河》期间时刻留意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故乡伊朗之外的地方忘记原来的自己。我认为所有的艺术家在本质上都是扎根于自己的故土,但同时我们却希望从他们身上看到全世界都能接受的东西。如何避免让身处夹缝中的他迷失方向?他怎样才能坚持真实的自己?阿巴斯在《合法副本》中已经交出了完美的答卷,甚至有些美国和巴西的影评人评价这部电影本质上就是一部伊朗片。”

《如沐爱河》同样做到了这一点,那些惯用的长镜头下,各种复杂情绪铺陈。无论是女孩那通漫长的电话,还是女孩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祖母在街头的身影,都在含蓄中让人隐隐作痛。只是,所有苍凉疏离,都在最后的窗户破碎声中被惊动,老人和女孩的谎言被揭破,男友的愤怒无可阻挡,于是,老人倒地,在女孩的尖叫声中,镜头定格于窗帘上。每个人似乎都值得同情,但你无能为力。

由于伊朗政府的压制,伊朗本土导演的命运相当坎坷,有人进了监狱,有人远走异国,阿巴斯始终坚持留下,但只能地下拍片,或去国外拍片。似乎也只有他,能够克服不同文化间的种种障碍,只可惜,天不假年。

叶克飞,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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