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演员:程序谎言与全民表演时代的来临

网友评论()2015.4.22 第146期 作者:海青

导语:前段时间,某著名节目主持人在私下饭局的视频被放到网络,随即引发轩然大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视频里所呈现的形象与其供职单位与舞台形象产生了巨大分裂和差异。相似情况的还有近两年被打掉的许多苍蝇、老虎。著名学者海青认为,由于生活没有安全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全面崩溃,诚实、本色、率真之类的德行最后都沦为鸡汤,我们已经生活在常态的欺骗状态中,一个轰轰烈烈的全民表演时代到来了。她指出,国人对于职业表演以日常伦理苛责,但却人人都在遵循着“程序谎言”进行表演。把后台暴露到了前台是最糟糕的一种表演失误,对不恰当的人说了不恰当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死路一条。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算是一句老话,在老话里总能看到社会观念和人们的情绪。“婊子”和“戏子”,这是两种非常古老的职业,自从人类中的一小部分解决了饱暖问题之后,就有了性交易,自从有了对天地鬼神的祭祀崇拜仪式,就有了戏子的祖师爷--装神扮鬼的巫祝。古代倡优并称,这也是两种表演性极强的职业,表演是为了取悦别人,人人都需要被取悦,所以任何时代都少不了这两种职业,名妓和名优总有捷径迅速上升到社会阶层顶端,其中最天才、最敬业的已经完全分不清表演和真实的界限,他们在表演中绽放了最自由最真实的自我,而且获得极大的精神享受,像爱德华·诺顿在《鸟人》里那句台词:“我在舞台上从来不装,但在舞台之外全是在装”。

但是,“装”的水平高低,可有天壤之别。水平高的是艺术,水平低的是作秀,更差的令人不忍直视,艺术就是一则在幻觉中看到真实的奇特谜语,“婊子”和“戏子”被认为是职业说谎者,而且说谎技能越高超就越成功。人们对这两个行当又爱又恨,给予各种蔑称,又拿出伦理道德标准来要求。只不过,随着时代改变,其中很多人已成为偶像名流,政治地位、经济能力、社会影响力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在公众艳羡的眼光下,所谓情、义,早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更何况,“有情”、“有义”并不是某两种职业的从业者才特别稀缺,而是目前人类普遍匮乏的品质。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开篇就说:“婊子只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职业就是职业,即使成不了大师,做到敬业也就行了,“戏如人生”多半只是外行的想象。1949年以后针对艺人有“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这句话,语义无比暧昧,其实是认同了“戏子无义”的前提,再反话正说,说你们在台下还可以“清清白白”的。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样,都是一种诛心的文字游戏。

是戏里还是戏外,是真情还是假意?生活本来就没有安全感,人人都怕被骗,大家都战战兢兢彼此试探着,一边鼓吹诚实、本色、率真之类的德行,最后都沦为鸡汤抹茶之属。因为表演与欺骗的一体两面,就有了各种语言暴力加之于表演,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自证清白。然而,高密度的造假、欺诈层出不穷,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全面崩溃,我们已经生活在常态的欺骗状态中。事实上,作为职业的表演因为受时间空间限制,不会产生什么危害性,国人对职业表演以日常伦理苛责,面对浩瀚的日常表演却不知所措。时至今日,恐怕很多行当都该归入职业表演之列,才能产生科学客观的评价标准,不然,只能让人当笑话看。前不久,在报纸上看到“清清白白做人,坦坦荡荡为官”的标题,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得有多妙。

官场的表演性远比舞台和大屏幕更为精密,庞大的官僚机构是在日复一日的文件、指令、会议、庆典中运行的,每场仪式都像一出荒诞大戏,但要求所有参演人员一本正经、不笑场地演下去,这个系统中的每个人无论身份、地位、年龄无不受到波及,即使懵懂的小学生,在要学会在个人总结里,写下无数毫无意义,却被公认非这样写不可的“场面话”,让人从少年时代就适应说谎。“程序”是体制最鲜明的一个特色,伴随每个程序启动的是大量的“程序谎言”,它像口令,或魔咒,重复出现在体制运行的每个环节,人们在一生中需要无数次把它们背下来,填写在试卷、表格、各类申请中。你可能并不相信它,对它耳熟能详。

在一切职业中,天才都只是少数,有人最多做到敬业,大部分人只是无奈地敷衍,把职业作为混口饭吃的工具。在体制中也是如此,如果能像Seven-Eleven一样全年日夜无休持续表演的,称其为天人或天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大部分人在表演之外需要放松,更何况表演是极端耗费HP的,一些新手通不过几关就把命都用光了,被开出局外。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概括中国处世哲学,那就是劝人韬晦,祸从口出,不要嘴欠,所以不管什么会场都常见到发言者你推我让,仿佛谁先开口谁先死一样。尤其在表演道行没修到炉火纯青的时候,不如做一只安静的美男子,总比演砸了强。

演砸了分好几种,最糟糕的一种是让观众看到了后台,如果大幕拉开,看到的是没准备好的演员和一团乱的布景,这就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豪宅、名表、情妇、某些私密小嗜好、以及酒桌上的红歌黄唱,这都是需要盖得严严实实的幕后景观。在体制中地位越高的人,启动程序的权限越大,也越密集地接触、制作和使用程序谎言,但与此同时,他们拥有、经历和目睹的后台也越壮观,对表演技能的考验也越严峻。近两年在央视从业人员身上频繁爆出新闻,有的是以为自己就是自己扮演的角色,有的是不知道观众已经看出了自己没有演好自己的角色,有的是把后台暴露到了前台,说明有不少人都亟需加强演员的自我修养了。

我们应该相信,全世界的政客和有政客理想的人们都是用生命在演戏。精神分裂根本不算什么,在这种时候,有效且正当的宣泄渠道就显得至关重要了。不要以为米国人不精分,《纸牌屋》里的大Boss当上总统之前连性向都变双了,多亏贤内助大力支持,认为有助于排毒减压。脱口秀节目可以把各种政要名人无底线地挖苦,电影可以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政治意淫,更不用说《南方公园》之类笑点极低的动画片,值得隆重推出的还有一部叫《美国舰队·世界警察》的木偶卡通,是反主旋律恶搞的典范,所有梗都来自最低俗的屎屁尿之类。当然,恶搞调侃,并不妨碍主流政治宣传的振振有词,把笑出来的眼泪擦掉之后,大家还是正襟危坐。

无论是从领袖健康还是人民福利角度,禁止政治笑话都是非常不利的。作为结果,表演压力太大的国人更习惯用另一种方式来减压,于是有了派系、圈子这种东西。在亲信死党面前可以放松神经,把后台的内容端上台面,说些私房话,但交浅言深,同样是人际关系的雷区。对不恰当的人说了不恰当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死路一条,结果一眼望去一切正史都是派系斗争史,一切野史都是甄嬛传。

调侃和笑话之所以产生,很多时候并不是针对谁,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而已。长时间以来我们拥有的唯一成气候的美学风格就是红色美学,作为结果,唯一的类型笑话就是调侃来自红色年代的官方话语。上世纪80年代末有个电影《顽主》,其中反复出现一个机械的女声:“瞻仰毛主席遗容,凭本人的工作证、身份证或者介绍信入场”。一个时代过去了,只留下一具供人瞻仰的遗体,最初在遗体上狂欢的不是寻常百姓,他们惊魂甫定,眼神游移,恍惚而悻悻,还不在寻欢作乐的状态。这时候最先开始嬉皮笑脸的,是熟谙体制内幕和官方话语的“大院子弟”,《顽主》的片头曲唱道:“你是这样想的你却那样说,人人都带着一层玩具面膜”,王朔的小说曾经让人们感到撕下玩具面膜时一瞬间的爽,后来在冯小刚的喜剧电影里发扬光大。“打死我也不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有组织,无纪律”,“人心散了,队伍难带了”,这些梗让人记忆犹新,正是因为把官话放在荒诞语境里,颠覆了曾经的不可一世。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也经常用这个手法,一身官僚气的牛大姐、老傅这些角色,主要功能就是说出官方辞令让人起哄架秧子。

这种对主流话语和假装高大上的不经意似的调侃让国人开心了20年,讲笑话的人虽然经常自称痞子,但他们却是熟谙一切程序谎言的红旗下的蛋,血液里奔涌着表演的天才和素材以及规避风险的技术技巧,穿拖鞋光膀子神侃天下大事宇宙人生和邻家小妹的风格仅属于他们。他们老了之后,世界是牛大姐和老傅们的了,他们不停地抛出一个又一个梗,但是,没人敢起哄架秧子了。官本位使一切领域都带有官场性,所有人不得不以一种尴尬的姿势生活,“面具戴得太久就嵌到肉里了”,这是不久前在酒桌上听到的一句很智慧的话,一个轰轰烈烈的全民表演时代到来了。

海青,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现就职于中国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著有《“自杀时代”的来临》等。

海青,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现就职于中国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著有《“自杀时代”的来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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