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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友渔:中国离一个开放的思想市场远得不得了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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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界应该多元化,这没问题。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们,除了表达各自的观点,热衷于争论以外,在基本价值立场上有没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显然是有的,整个人类都有一些普遍适用的价值。

我对中国问题的认识,没有超过“牛津共识”

蒋保信:在你们共同签署的“牛津共识”里,对于中国现状的认识显得大而化之、语焉不详。在此,您能深入谈谈这个问题吗?中国现在存在哪些紧迫问题?

徐友渔:我觉得是这样的,“牛津共识”表达的既然是共同的东西,它的特点就要少一些,尖锐的东西也会少一些,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要求同存异。但是,“牛津共识”对中国现状的认识,我觉得还是表达得比较清晰的,而且方向是很正确。

“牛津共识”的第一点就谈到了,必须承认中国的政治制度首先有这么一个前提,就是权力是来源于人民的同意,我觉得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然后还提到,中国要建立一个法治社会。我觉得这两点,就把最关键、最基本、最重要的东西都说到了,所以我不太同意用语焉不详来评价“牛津共识”。由于要求同存异,“牛津共识”没有表达锋利的观点,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知识分子要有的最基本的良知和社会责任心、应该表达的立场,“牛津共识”都表达了。第一,权力来源于人民,要建立法治社会;第二,要追求社会公正;第三,以追求多元、自由的文化为目标;第四,在国际上,我们追求公平正义与和平发展。当初共识文本草拟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说随便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签名,就是觉得我们不同派别的人坐在一起草拟的这个文本,水平还是比较高的,把中国现状的基本方面都表达清晰了,所以我认为应该肯定。

蒋保信:如果现在不考虑迁就其他派别的观点,您能不能深入谈谈您个人对中国现状的解读?

徐友渔:我对中国现状的认识,还是基于“牛津共识”提的这几点,只不过我有一些更深入的发挥而已。比如第一点,权力来源于人民,这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现代国家立足的基本。但是在中国,除了表面上说人民当家作主之外,我们离这点实际上差得太远了。如果是人民当家作主的话,思想就不应该被灌输,政治的第一原则应该是尊重民意。而我们现在,跟上面保持一致重要,还是尊重民意重要?大家是十分清楚的。虽然说的都是一些最基本的道理,但是实行起来就不一样了。第二是社会公正,我觉得这也是个非常紧迫的问题。中国现在贫富悬殊越来越大,社会积累的不满和抱怨也越来越深,这是一个问题。另外,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关系、中国和周边国家之间的关系、中国跟美国之间的关系,都存在一些问题。我觉得中国要有一个和平发展的形象,要让世界相信这一点。我们昨天在共识堂开会时有人就说到了,中国目前在对外关系上,表现出了越来越多的文革中的那种好斗倾向,这对中国的和平发展是不利的。

虽然有些人觉得“牛津共识”不过瘾,有点轻描淡写,但我觉得如果我们对它认真地思考和发挥的话,其中的每一点都是最重要的。我对中国现状紧迫问题的认识,没有超过这几个方面。

我担心我们社会的溃烂,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蒋保信:孙立平说过,我们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揭竿而起的暴乱,这不太可能,危险在于整个民族的溃烂。在您看来,我们的社会是否在发生着这种溃烂?

徐友渔:其实这种溃烂早就在发生,只不过现在已经到了我担心无法收拾的地步了。因为中国现在国家机器还是非常强大的,要发生揭竿而起的情况,我觉得是不可能的,并且我首先认为这也是不可取的,我不希望出现这种大的动乱。但是孙立平这话好在哪儿呢?虽然揭竿而起的暴乱、大的社会动荡不可能发生,但我们是不是就应该满足这一点呢?我们会不会觉得我们国家的维稳工作做得很成功呢?他指出,中国社会内部正在发生溃烂,我觉得这一点提得非常好,我深有同感。这种溃烂,不是以暴力和尖锐的社会冲突的形式出现,而是使中国人失去了基本的价值立场和基本的道德感。如此一来,以后就算有机会对中国社会进行重建,都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人们丧失了良知、公益心、对公共事务的关心,这种溃烂是非常严重的,而这个问题也并不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从1949年以后,政治和革命就代替了道德,或者说,阶级标准代替了日常的或传统的道德标准,比如提倡子女揭发父母,学生揭发老师,基本的道德规范都被破坏了。孩子都在家里造反,“大义灭亲”,跟自己的父亲、母亲做尖锐的斗争。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下级揭发上级,这种揭发并不是法律意义的揭发,如果是法律意义上的揭发,我觉得坚持真相也是对的,但它是一种政治运动式的,运动一来,学生就揭发老师、打老师,这种事情层出不穷。

文化大革命以后,本来是对我们的道德创伤进行彻底根治的一个机会,那时有很多文艺作品和社会舆论,都表现出了这样的诉求。文化大革命导致了中国道德上的大溃败,有一种呼吁的声音说,每个人应该对文化大革命承担责任,每个人对文化大革命中的不正义,都应该承担责任,因为你自己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出了退缩,并没有挺身而出。但是,后来中国的发展并没有沿着这个方向走,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鼓励揭发。在大学里面,学生揭发老师的现象有很多。

蒋保信:对,现在也还有学生揭发老师的现象。如果我们要重建社会道德的话,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徐友渔:单纯强调任何一个方面,可能都是不够的。比方说,现在有人强调孝道,但我觉得把孝道提到第一原则,不一定合适。对我个人来说,我不敢说我提的是第一重要的原则,我想强调的是公民的道德。我们每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跟社会的联系是密不可分的,每个公民都要守法,要讲诚信,要维护法治。我比较看重这些公民道德。

蒋保信:先做一个好公民,再讲其他道德?

徐友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把我强调的东西变成第一原则。有人说要先正心,再正人;或者先要把个人做好,由内圣开出外王,这些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想说的是,个人道德很重要,而如果每个人多做点利他的事,这个社会会更好。从我个人对社会问题、弊端的感觉来说,我比较强调公民道德,就是每个人都要有公益心,要守法,要讲诚信。

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整体的、全方位的道德重建,每个层面都不可少,要说哪一个层面、一个道理是独大的或者最重要的,我觉得不对。

台湾比大陆幸运的地方

蒋保信:刚才提到道德和体制的关系,我觉得有一个可供我们参照地方就是台湾。我从龙应台的书里读到,台湾在完成宪政民主转型之前,社会溃烂也跟我们现在差不多。但是台湾在转型成功之后,社会道德风貌也就随之而变了。据很多去过台湾的人说,台湾最美的风景就是人。

徐友渔:我对台湾的情况比较了解,我去过台湾三次,有很多第一手的观察。我有一些要好的朋友在台湾,我跟他们有过很深入的交谈,你这个问题我也询问过他们。

台湾跟大陆之所以会在社会道德风貌,或者人的教养上,有相当大的差异,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台湾虽然跟大陆一样,也经历过战乱、动乱,但是有一点不同:在台湾,从来没有从最高领导层面上号召要彻底破除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而大陆却是一直这么鼓吹的,到了文化革命,这个口号被精炼成“破四旧、立四新”,“四旧”就是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旧风俗。台湾也有很多问题,但没有从“国家”的层面对这四个方面进行最彻底的破坏,这是台湾和大陆很大的一个不同。在大陆,所谓的“破四旧、立四新”,就是把人类赖以生存的精神文化根基连根拔掉的意思,当然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它对社会造成的破坏是很严重的。台湾社会比我们幸运,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伤害。

第二,台湾在蒋氏父子统治下,虽然长期实行专制和个人独裁,但这种专制和个人独裁只是在“国家”层面上进行的,它对社会的损害不太大。而在中国大陆,社会完全被取缔了,只存在国家和个人,并且国家能够直接控制个人。但是在台湾,始终有一块叫做“社会”的缓冲地带,这个地带里有很多自生自发的东西在生长,有一些合乎人类本性的东西都保存在那里,这是很重要的。台湾最后的和平转型,还比较顺利,跟这个关系很大。中国大陆后来把社会连根拔除掉了,只剩下原子式的个人和直接控制个人的国家,这对于国家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因为可以直接进行没有任何障碍的统治,但是对于一个民族元气的伤害是非常大的。

这两点是台湾比大陆幸运的地方。

蒋保信:好在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大陆也有个“社会”在慢慢发育。

徐友渔:有些知识分子提出,中国要发育和发展公民社会,这是非常有远见和非常负责任的,我非常同意,我认为这也是我们努力的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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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共识 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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