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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与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
2011年01月12日 22:18 凤凰网历史 】 【打印共有评论0

前者前清已有,即商人之捐候补道者,周旋于官场;民国后此类仍有之,并出现“自官而商”的新类型:“军阀官僚一朝失职,以刮地皮所得,放之破产政府,盘剥重利,尚不失为时髦之财阀。此类变相之官僚机器附属品,亦所谓商客也。”而“流氓式之商客,为民国特产,在前清无发展之余地。此其人本与商业无关,充极其量,不过有数纸股票。然开会时之口才优于真正之商人,选举之运动力强于真正之商人。凡商人举代表见官长,无一次不挺身而出。凡商人打电报有所陈述,无一次不列名。”这些人“形式非政客而精神为政客”,有时甚至“口骂政客而实行政客之行为”。

杨氏虽留学生,显然仍存传统士人的优越感,对商人“思出其位”这一新现象颇不满。但他敏锐地观察到这与当时新兴的社会行为方式甚而新的上升性社会变动取向相关:民国以来,“朝开会,暮开会;坛上之言,皆名言也,然从此而止,下坛后未尝有所行。朝打电,暮打电;电文之言,皆名言也,然从此而止,电报外未尝有所行。”这已渐成一种职业:“更有一种新人,吃一种新饭,谓之吃会饭。盖其人本无职业,专以开会为职业。其人非无伎能,但其毕生所有之伎能,尽用于开会。试举其特长:一曰能演说,声音嘹亮;二曰能拟电稿,文理条畅;三曰能算票数,若干人得若干张;四曰能广告,使大名出现于报章。”

他进而分析说:“吃会饭者,分为二类:一曰官派,一曰民派。官派之吃会饭者,即议员也,今日不甚通行。通行者为民派。此其会名,虽千变万化,随时势为转移,然其会中人物,万变而不离其宗。”这些人“终日仆仆,可谓忙矣,然未尝成一事。仅为电报局推广营业,为报纸扩充篇幅”。故“开会之消磨人才,与科举等”;同样,“集会结社之长,等于终南之捷径”。杨氏虽意在挖苦,却无意中触及了问题的实质:开会既与科举类,则此“终南之捷径”即上升性社会变动的一种新途径,亦与科举等,正体现出社会的新变化。这大约是后来“开会文化”的滥觞,其社会功能在于既为电报局和报纸制造了就业机会,更确保了“吃会饭者”的存在与发展。

这其中尤以商界地位的上升和商人参与意识的增强最为明显,故“民国以来,有两机关最忙:一曰电报局,一曰商会。遇有问题发生,此两机关几无不效劳者,殆药中之甘草欤?”以前商人见面,皆说本行之事。如今则“身为商人,偏喜谈官场之事;身为洁白之商人,偏欲干预官场龌龊之事。”官吏之除授,“商人为之挽留、为之拒绝”;官职之设废,“商人出而建议、出而攻击”。与新社会行为伴随的是在此基础上产生出新的价值观念:“昔人以市井为小人,今日以市井为圣人。圣之则拜之,拜之则效法之。于是举国上下,皆以市道行之。宣传者,广告也,市道也。商贾谓之广告,不商不贾而登广告,谓之宣传。”

如果杨氏所说的宣传与广告的关系可确立,则商人的参与政治恰给民国政治行为打上了他们特殊的烙印。以政治兴趣为主的“商客”这一政商之间边缘小社群的出现是民国社会(以及政治)非常值得研究而尚乏关注的现象。开会发电报等新行为可以成为一些人社会地位上升的凭藉,尤其具有提示意义。从杨氏充满挖苦的口吻中不难看出科举制废除后原来与读书人关系最紧密的政治现在却成为一些商人的兴趣所在,且至少部分为商人所盘踞;而逐渐开始退居社会边缘的读书人对此不仅感到不习惯,更甚不满意。

四民社会本是一个有机组合,士的消失与其他三民的难以维持其正业有相当程度的关联。商人与军人等传统边缘社群的兴起只是“正统衰落、异军突起”这一近代中国的显著特征在社会结构变迁之上的部分体现,与此同步的还可见一些居于各民之间的新边缘社群的出现。同时,伴随这些社会变迁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而迄今未得到足够重视的现象,即原有的政治、军事群体的社会组成及其行为都逐步呈现非常规化。比商人和军人的积极政治参与更加突破常轨的,是“游民”和“饥民”这类新边缘社群对政治军事的参与。

科举制刚废除时,刘大鹏已经注意到“世困民穷,四民均失其业”的现象,他也已提出“四民失业将欲天下治安,得乎?”的问题。约二十年后,杨荫杭发现当时的情形已更严重:“有土而不能农,有巧而不能工,有货而不能商。”鲁迅在1907年已观察到“事权言议,悉归奔走干进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垄断之市侩。”杨氏更发现“人民无事可为,于是乎多游民;人民生计断绝,于是乎多饥民。饥民流为盗贼,盗贼编为军人,军人兼为盗贼。游民流为地棍,地棍选为议员,议员兼为地棍。”既存社会结构已解体,而新的社会结构尚未稳固确立,整个社会遂渐呈乱相。

科举制本具有“通上下”这一重要的社会功能。在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中,士为四民之首的最重要政治含义就是士与其他三民的有机联系以及士代表其他三民参政议政以“通上下”,而科举制正是士与其他三民维持有机联系的主要渠道。传统中国士人是以耕读为标榜的,多数人是在乡间读书,然后到城市为官。而做官之人或候缺或丁忧或告老,多半要还乡。人员的流通意味着信息、资金等多渠道的流通。概言之,科举制在中国社会结构中实起着重要的联系和中介作用,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读,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的流动之中。在新教育体制下,大学(一段时间内也包括中学)毕业基本在城市求职定居,甚至死后也安葬在城市,不像以前一样要落叶归根。这意味着以前整个社会的循环流动在相当大程度上已经中止,其一个影响深远的社会后果,即中国的城乡渐呈分离之势。

据章太炎所见,因读书人不返乡造成的近代城乡之别约始于兴学堂。盖兴学堂主之最力者为张之洞,由于张氏“少而骄蹇,弱冠为胜保客,习其汰肆;故在官喜自尊,而亦务为豪举。”此风气也影响到他办学堂:“自湖北始设学校,其后他省效之。讲堂斋庑,备极严丽,若前世之崇建佛寺然。”章氏以为,“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给学生以优厚待遇的本意在劝人入学,但“学子既以纷华变其血气,又求报偿,如商人之责子母者,则趣于营利转甚。……以是为学,虽学术有造,欲其归处田野,则不能一日安已。自是惰游之士遍于都邑,唯禄利是务,恶衣恶食是耻。”不仅不能任艰难之事,其“与齐民已截然成阶级矣。”

可知后来逐渐引起世人注意的读书人之“脱离群众”,部分也因传统的耕读生涯的中止所致。到民国后,章太炎进而观察到:“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市乡村之分。”所谓“智识阶级”,其实就是教育制度改革的产物。太炎敏锐地认识到,由于“城市自居于智识阶级地位,轻视乡村,”就产生了城乡“文化之中梗”。民初的知识分子学西人提出“到民间去”的口号,正是那时城乡已分离的明证。但这个问题在很长时间内并未得到时人的重视,也没有产生出什么因应的措施。

城乡分离使社会情形更趋复杂,读书人既然留居城市而不像以前那样返乡,乡绅的社会来源遂逐渐改变。乡绅中读书人比例的降低意味着道义的约束日减,而出现所谓“土豪劣绅”的可能性转增,这是乡村社会秩序动荡的一个重要原因。刘大鹏在1926年注意到:“民国之绅士多系钻营奔竞之绅士,非是劣衿、土棍,即为败商、村蠹。而够绅士之资格者,各县皆寥寥无几。”

一般而言,民初中国的土地兼并仍不算特别厉害。然而中国乡村本不怎么互通,经济剥削和社会压制在不同地区可能有很大差异。在“天高皇帝远”的边远(离县城远也是一种边远)地区,或出现非常规势力的地区(如大军阀的家乡),不讲规矩的土豪可能偏多,的确存在剥削或压制特重的事例。在这样的地区,农民在经济上和社会待遇上被逼向边缘者必众。

有些地方的民间社会自有其制衡约束的体制,如四川的袍哥便很起作用,故四川贫困地区的农民当兼职土匪(棒老二)的不少,参加红军的却不多。但在民间社会制衡不能起到有力作用时,那些地区反对既存秩序和既存体制的情绪必强,正所谓革命的温床。即杨荫杭看到的“不逞者乌合,即可揭神圣之旗”。在这些地方,闹革命(革命而曰“闹”,尤具启发性)的主张实最有吸引力。与城市的新兴社群及新社会行为一样,乡村这些变化也是整体社会结构紊乱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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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志田 编辑:陈书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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