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枣逝世五周年祭:这必死的“测量员”

网友评论()2015.3.6 第132期 作者:张光昕

 导语:亲爱的张枣,已经离开他喜欢的诗歌5年了,而对喜欢张枣的人来说,阅读成了对他最好的纪念,他曾经像个饱经沧桑的长者那样远离我们,今天,他又在自己的作品里像个蹑手蹑脚的顽童再次向我们靠近......他以足够的学养、能量和魄力,让谵妄失足、满目疮痍的现代汉语诗歌重新在自己的传统面前抬起头来,用韧性十足、风华绝代的古典诗歌精神为现代汉语对话疗伤,恢复元气。在这个意义上,张枣发明出一套既似曾相识又充满歧义的节奏、情调和意境,用来含纳古今中西。

虽然,他来到世上是为了活着,我倒宁愿认为,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死。我模仿了里尔克,说出这句骇人听闻的话,想把它献给谢世五周年的诗人张枣。他死去,我们活着,哪个更好,只有天知道。

前不久,在翻译家芮虎先生的博客里,我看到了张枣一生中最后一张照片:他面颊温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灵柩里,像个熟睡的人。洁净的西装加身,胸前放着一顶黑帽,几株花枝伴他左右。他的两个儿子,张灯和张彩,站在一旁,望着父亲,神情里已有了成人的凝重。其中一个,还弓着腰,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仿佛等着父亲开口说话。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这张照片,也徒然让我老了几岁,令我想起张枣在课堂上讲起的一个故事:那年那月,一位年轻的登山家死于一次雪崩。多年以后,他的儿子也在攀登同一座山时被雪崩所困。幸运的是,他活了下来,并且发现,不远处的雪地里露出一具冻僵的尸体,那正是他多年前遇难的父亲。儿子认出了他,抱住他,看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惊呆了。此刻,儿子已经超过了父亲死去时的年龄,竟像是一位长者抱着一个青年。父亲被那场雪崩永远冷冻成他青春时的模样,安详地睡在他热爱的事业里。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但世界川流不息,他与雪山一道,成了旁观者:

这是你吗?不,这是我

这是我吗?不,这是你

(张枣《一首雪的挽歌》)

这个雪山故事与那张照片是多么相似啊。张枣属虎,陨于本命年的图宾根,葬在湖南长沙市郊的金陵墓园,与岳麓山悠然对望,似乎有种诗意的测量。如果这世上有灵魂转世,那么在今天,另一个世界里的张枣,也该满五周岁了,刚好长成一个顽皮的男孩,这也恰好是他留给朋友们的印象(在回国后的一次聚会上,他和老芒克不厌其烦地互敬军礼,莫名其妙地喜笑颜开)。如果他一不小心,跟着他诗里的那颗“绿扣子”,溜进我们这边,我忍不住猜想,他那两个开始长出喉结和胡须的儿子,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他呢?我也不止一次想象,我与他重逢的情形,他会气喘吁吁地从地铁里走出来,远远地向我招手吗?他的朋友、学生和读者,也都整整老了五岁,慢慢靠近或超过他离去时的年龄,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又遭遇着什么样的雪崩呢?在一首名叫《娟娟》的诗中,张枣感慨:“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而今,死去的诗人已经不再担心这些,他重新长出一张娃娃脸。这个顽皮的小家伙,并不惧怕我们悲欣交集的打量,反而用一个五岁男童的纯真目光,温柔地逼视着我们,那道目光在我们身上继续生长。甚至,他根本没有看着我们,而是摆出在他一生中最好的照片里那个姿势(摄影师是肖全)。时间又退回到1988年的成都,往事和梦境都是黑白色,诗人故意不看镜头,侧过脸去,长发围巾,英气袭人,若有所思,盯着一旁的事物,顺着地平线投向无限远处。相框外是无法描摹的未知旅途,直到今天还在等待着他,像雪山等待着陌生的来客。

这道目光里,或许藏着诗人的父亲给他取名为“枣”的秘密:他消隐在百花争艳的季节(诗人死于他的黄金年龄),却在万物凋谢之时泛出别样的红晕(他留下的作品为这个庸常急躁的时代补气安神)。诗人捏着一颗枣子的时间观,误入尘网,匆匆来去,在光洁的额头上舞出灿烂和寂寞,在起皱的皮肤里守着汉语和永恒。五年过去了,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到,张枣非但不是一个短命的天才,而是一位长寿的诗人:“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张枣《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人终有一死,他活着时念兹在兹;如今他驾鹤西游,他的读者却日夜咏叹: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

(张枣《何人斯》)

张枣用百分之三百的精确,预支了前世和来生,他把工作与时日都存进汉语的小金库。一当他写成所有的书卷,就休息去了,那些数量稀少却微妙严格的诗作,替他在这个世上千金散尽、永葆天真,帮他“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张枣在他的诗中扮成孩童的模样,与时间中的我们捉着迷藏,冷不防窜上知音的后背,借以延续诗人的生命。你瞧,在诗人柏桦的左肩上,我们读到这位悲伤的知己一页页怀念:绝对之夜,灯芯绒上衣,我和你;在诗人宋琳的右肩上,我们看到那个汉语的精灵天才般的表演:“我牵挂的客人披着雪斗篷,/说他来自某个久远……”(宋琳《忆故人》)。没错,有一种地道的汉语已经悄悄来到我们身上,我们每读一遍,诗人就重新降生一回。一个画外音:汉语是他的命运。张枣走了,却在我们背后留下孩童的目光;我们老了,但口中的汉语却滋润如新娘。那个走在前面的俄耳甫斯总忍不住回头眺望: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张枣《父亲》)

张枣与那些普通逝者不太一样,生者的悲戚、哀悼和追挽似乎未必适合他(在《亲爱的张枣》一书中,我们读到那么多友人真诚的纪念)。与其说,他像个饱经沧桑的长者那样远离我们,不如说,他已经在自己的作品里像个蹑手蹑脚的顽童再次向我们靠近。张枣不是诗歌烈士,他是一位诗歌的隐者。他来到世上,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死去。就像钟鸣所说,这是张枣的着魔和中谶:“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张枣《死亡的比喻》),诗人一出生就在测量自己跟死亡的距离。如同梅花落满南山,诗人的死,将他悄悄列入一串只有少数人的不老名单。“死了,一次次获得纯洁”(木寻《忆张枣》)。张枣短暂却精彩的一生像梅花凋零成泥,赶着去他喜欢的韵脚里做一场春秋大梦;他的作品却像枣子一样愈益香甜,值得我们反复品咂。正如敬文东先生在张枣逝世三周年的演讲中说的那样,张枣为现代汉语提供了自己的经典,只要还有中国人,张枣就会被记住。因此,这句话要反复讲:纪念张枣的最好方式,就是阅读他的诗歌。唯有用心阅读,才配得上一个杰出诗人珍贵的死,才让我们这些苟全性命者知足地活: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斯》)

我们必须在阅读中救活他。少年张枣得湘蜀之灵气,饱读诗书,仗剑天涯,风流倜傥;孤悬海外二十载,芬芳骄傲,放浪倾颓,迷人可爱。一卷薄薄的诗集《春秋来信》早已洛阳纸贵,鲜有读者能够了解他完整的诗学和创制。张枣逝世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蓝星诗库”适时推出《张枣的诗》,那些在时间的南山里被雪藏多年的优秀作品终于在读者手中涣然冰释。除了那首让他一夜成名的少作《镜中》之外,更多分量十足的作品得到读者和研究者的青睐和重视,比如《历史与欲望》(组诗)、《空白练习曲》(组诗)、《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组诗)、《云》(组诗)、《大地之歌》、《祖母》、《枯坐》,等等。近期我从朋友那听说,《张枣诗文全集》已经着手整理和编订,也将在不久后出版问世,其中包括张枣的诗歌、随笔、翻译作品、书信以及友人的纪念文章,是张枣创作的一次汇总。对于所有热爱张枣和汉语诗歌的朋友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期盼的盛事和喜事。

如果把张枣看成是第三代诗人的卓越代表,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写作多么立场鲜明、标新立异或激进时髦(这些恐怕都是一夜昙花),而是在于,他以足够的学养、能量和魄力,让谵妄失足、满目疮痍的现代汉语诗歌重新在自己的传统面前抬起头来,用韧性十足、风华绝代的古典诗歌精神为现代汉语对话疗伤,恢复元气。在这个意义上,张枣发明出一套既似曾相识又充满歧义的节奏、情调和意境,用来含纳古今中西。他像一个汉语中的女娲,在写作中专心修补传统与现代的精神断裂,为汉语诗歌努力撑起华盖,为当代读者重新树立典范。他告诉我们,诗歌既不是附庸风雅,也不是矫情扮酷,既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家长里短。诗歌可以是游移不定的,但一定是和颜悦色的;可以是虚构的,但一定是美妙的;可以是边缘的,但一定是健康的。

“我叫张枣,我是一个诗人”,这是他每一次的开场白,也是他每一次的告别语,他在诗歌中精确测量了从结束到开始的距离:“只有你,和其他诗人们的死讯/如此确凿。”(回地《纪念诗人张枣》)诗人是终有一死的,但汉语是永生的。张枣在他有限的光阴中,已经献出最好的礼物,它正在我们中间传递着,而诗人已安详地睡在自己热爱的词语里。那些在酒桌上企图灌倒他的纯洁姑娘们,高喊着他的口号:活着就要大闹一场。曾经,我们读他的诗,是他的孩子;如今,他在作品的余生里幸福地睡眠、成长、游戏,我们读他的诗,却成了他的父亲。我们在巍峨苍茫的雪山上认出他,抱起他:那一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串起这两个人称的,是同一道目光和同一种命运,我们正接受它们反复耐心的测量。

如果将“读我就是杀我”作为张枣的墓碣文,因为他与自己爱着的作品已经难舍难分,那么诗人就和他诗中的卡夫卡一样,都是必死的测量员。他死于爱,必重生于爱。只有这样,在他走后的漫长午夜里,我们这些每次都只能成功灌倒自己的人们,才能在这一刻忘情地自言自语:枣,生日快乐。

张光昕,文学博士,青年批评家,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有学术专著《西北偏北之诗——昌耀诗歌研究》、《刺青简史——中国当代新诗的阅读与想象》,主编《2013年诗歌选粹》、《2014年诗歌选粹》。诗人张枣回国后在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任教期间,作者曾是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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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昕,文学博士,青年批评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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