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对话凤凰网《年代访》文字实录
宗教的巨大困惑在于看不见神只看见神职人员
凤凰网文化:您的三部长篇《格萨尔王》、《尘埃落定》和《空山》,我可不可以把它解读为一个连贯的从远古到近世再到当代的完整的历史记录呢?您是不是有这种意图?
阿来:起初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最初有想法的时候,写《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想《尘埃落定》写的是在上世纪前50年,中国的历史很奇怪,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中国成立,刚好是那个世纪的中间,在北京是1949年,在四川这些地方是1950年、1951年,是这样的一个时期,刚好这个世纪分成两半,《尘埃落定》写到解放军进入,1950年,小说结束了。但是你真正要写一个地方的变化,不是一个家族倒台就完了,或者土司制度结束就完了,更重要的是当地的老百姓,他怎么样走向新的社会,这个不是设计一个制度就可以了,有很多方法的,很多东西都要变,他们怎么样来应对这样的变化,这个变化可能也不是我们官方媒体表述的一路高歌猛进,这种变化会带来人的很多不同感受,有些人是适合变化的,有些人是不适合变化的,所以这里头有喜剧有正剧也有悲剧,所以我觉得特别想写写,把那100年写完整,就是那100年这个地方的历史,想把这个东西写完整,后来就开始写《空山》,从50年代开始写,但现实很复杂,写现实比较困难,写了比较长的时间,篇幅也很大,写完以后又产生第三个因素,这一切怎么来的,其实是自己内心里头也在产生,写完一部小说好像回答了一个追问。
《尘埃落定》说的什么,为什么它就不行了,土司这种制度为什么它就不能继续?几百年它能存留,但是为什么现在不能存留?外界的描述仅仅是说共产党来了,那么是共产党来了那么简单吗?为什么共产党没去别的地方呢?对不对?为什么共产党不能去美国呢?为什么共产党不去非洲呢?偏偏到这个地方,一定有自身的原因,但是这个制度本身是什么原因,其实《尘埃落定》更重要的不是在讲外部对它的动摇,当然也讲了一些,但是更重要的是内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产生一个疑问,写完这部小说有没有替别人解答不知道,但是我想自己内部那个心结打开了。再写后50年,我们这些,那种旧的制度之下的这些人,或者说一部分藏族老百姓,不是全体,因为我不想说全体,我只是说我家乡的那一块,有没有走向新生的可能,如果走那么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走法,我觉得它是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凤凰网文化:《格萨尔王》呢,它是藏族的一个神话?
阿来:写完之后第三个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这个民族它的历史会如此不同呢?这个不能在未来找,因为我们不是写幻想小说的,不能去未来找,为什么从《尘埃落定》开始到《空山》,为什么你的路子会这么不同、这么艰难,它的原因一定在更久远的过去。这个时候我能找到的,就已经超越这个家乡概念,可能有点追溯整个文化的这个源头,去找一个现成的文本。而且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个机缘,当时英国出版社在做一个大的事情,叫重述神话,要邀请全世界100个作家来写100个不同民族的古代神话,因为神话慢慢都死去了,他想用这种方法重新把神话激活。中国他们挑了两个,一个是苏童写了一部书,当然他们可能觉得西藏对外国人很重要,在中国一定要挑一个西藏题材的,这两个本身我自己也有一个追问,然后就写了,写这个更多的时候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做学问,很多时候都是在神话流传的地区做调查,然后做学术性的分析,也是大量的案头工作,因为这个史诗被研究、各种版本的流传也有200多年了,而且不只是中国人在研究,全世界都在研究,这个在全世界也是一个大家都在做的学问,真正高的研究成果可能还不是中国人做的,可能是法国人、意大利人,是这些地方的人做的。
凤凰网文化:宗教和神话对您本人的影响大吗,您有宗教信仰吗?
阿来:我不太信仰宗教,或者更准确地说其实我也愿意有一种信仰,或者说现在我比如说对佛教,如果它是从纯粹经典意义上,我非常愿意相信,人谁不希望自己的精神有一种寄托、有一种归宿是吧?当然了。加上因为我本人在中国又没有加入哪个党,就是一个老百姓。但是现在我们要信教可能有一个巨大的麻烦,我想可能所有信教的人都会遇到这个麻烦,我们除了阅读经典,我们觉得经典对我们心灵产生了巨大抚慰的力量,让我们知道命运是什么,增强我们的命运感、宿命感,然后对世界上有些事情我们可以非常认真、富于良知,但是对很多属于名利的事情可以教育我们确实看得很开,因为这个只是过眼烟云,暂时性的东西,因为宗教会教你区分什么是永恒,什么是短暂,会放下所有的短暂的东西。但是就是你真正要信教了又有一个巨大的困惑,因为我们见不到神,我们见不到佛,如果你信基督教你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你信佛你也看不见佛,你只能看见神职人员,基督教的人看见神父、主教,信佛教的人看见和尚,信藏传佛教的人看见喇嘛,但是我对这些人有巨大的怀疑。
就是你要信教,中间要经过一个媒介,你突然发现媒介很不可靠,所以要说我信不信教都不好说,因为对这种媒介的不信任,我不到庙里去,我不烧香我也不拜佛我也不信僧人,但是可能反过来,我经常我自己安定内心,阅读这些宗教的经典,也许可能比一般的僧人还要多一些吧。所以我只能说,我想我有强烈的宗教感,但是我没有用具体的方式去信仰宗教,如果一定要用一种程序化的,皈依了某一个上司,天天到庙里去看见释迦摩尼的金身,趴到地上,烧香敬佛,念念有词,没有。
凤凰网文化:那这种宗教感是不是给您的写作也带来一种巨大的力量?
阿来:当然,当然就是你会,第一个你会着急,第二个还是试图在这种写作当中追求一点永恒的东西,而不是现实的利益,这个是一定的。刚才我也讲了,宗教对我们巨大的教育就是,知道什么是永恒跟什么是暂时,人要的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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