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对话凤凰网《年代访》文字实录

我们缺乏对生活其间的“小世界”的了解

凤凰网文化：您的故乡是马尔康县，它在以前的时候是四个土司共同管理的地方。

阿来：对。

凤凰网文化：这个是不是您写作《尘埃落定》时候的一个原形？

阿来：这个很复杂。从小的来讲，我们首先来讲土司制度，土司制度是明清两朝，在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统治的一种方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高度自治，高度自治就是由中央政府管管军事、管管外交，但是当地的行政他不能过问，你承认我是中国的一部分，就通过当地的一些贵族家族来进行统治，这些人就叫土司，这种制度在中国的有少数民族很多地方，比如说广西，比如说湖南、湖北，有土家族、苗族，贵州、云南、四川、甘肃，好多地方、好多省区都曾经普遍实行过，我的家乡也是这样的，所以它现在属于一县，因为县这个范畴是共产党建制以后它才划定的，今天的行政区，跟过去的行政区不一样，过去的行政区就是一个土司一个领土，新设的这个县当年就是由四家土司分别统治的。

凤凰网文化：跟您的小说之间没有关系吗？因为您的《尘埃落定》写的也是一个关于土司的（故事）？

阿来：没有太多的关系，写一个土司不是，刚才我也讲了，其实我的话已经隐含了答案，就是这个制度在中国实行了几百年，明代、清代两朝，两朝加起来500多年，500多年它是一个普遍实行的制度，其实我写《尘埃落定》，还是在研究土司制度当中的共通性，我不太想特意地找某一个土司家族来做一个例子，写一个个别的故事。就是刚才我讲的，今天的文学当中除了那种个别性、个性以外，我想把一种特殊性表达出来，一般表达特殊性的，你觉得光写某一个土司家族的故事，把它写出来就没有意义了，它可能是我研究了二三十个土司家族或者甚至更多，把这些东西都全部融合起来，我们经常说提炼、提炼，它可能才有代表性。当然如果你要偷懒，找到一家土司的故事它也很好看，但是除了故事好看之外，可能就没有今天《尘埃落定》，在今天社会当中产生的那种意义，大家认知上的。

凤凰网文化：您见过真正的土司吗？

阿来：当然见过，土司制度是在50年代才结束的，我也是50年代出生的人，其实在我20多岁，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还有大量的人那个时候还活着，他们家族的人，甚至现在都还有人活着。

凤凰网文化：关于这一方面的，是哪个地方吸引您，然后产生了一种灵感，然后去创作这个东西？

阿来：肯定有一些地方是吸引我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生长在一个地方，然后工作在一个地方，但是我觉得如果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至少有一部分人就会对这个地方的历史有兴趣，所谓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因为中国人看历史经常看世界史，希特勒干什么，或者是我们王朝史，就是康熙干了什么，但是我们不太关心地方史。但是我有一个想法是，我们除了知道那些历史以外，我们应该知道一点我们生长的这个地方的历史。那么我们那个地方的历史在几百年当中，就是刚才我讲的，就是土司制度，就是土司的历史，土司的历史我希望知道，因为这个东西很麻烦，学校里没有教，书店里没有这样的书卖，那么你就可以自己做调查、做访问，是通过这种方式，不是通过读书的方式，更多的是通过到这些地方去行走，听到很多人讲，有民间还有口头上的历史，当然也可以去访问这些人，比如说过去的土司，他们的家庭成员、他们的奴隶等等，都可以访到很多东西，建立起来关于自己小世界的知识。现在我们的人经常是什么情况呢？我们对于大世界的知识很多，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生活的那个小世界的知识，比如说有一个广州人，可能天天看书看什么，他可能知道很多美国的事情、北京的事情，但是你这条街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不知道。

凤凰网文化：是，照这么说来，您的创造是不是有一种民族志，或者说人类学意义上的追求呢？

阿来：我觉得当你开始工作的时候，工作是需要方法的，就像你们采访做新闻一样，有新闻的方法，当你去做地方史的这种调查，其实就有点像你说的人类学去做田野调查，这里头必然牵涉到一些方法，你去找材料，找什么材料，怎么找，这就牵涉民族志的、人类文化学的等等，你就需要一些专业背景，这个是相辅相成的，这个我们又没有学过，回过头来我们就会从理论上补一补人类学的、民族志的这方面的一些知识，因为这些方面有非常经典的著作，有非常经典的言论，看了以后你就知道，原来我们该用这样的方法去调查，该用这样的角度去观察。

凤凰网文化：我该怎么理解《尘埃落定》这个名字好呢，您的这个“尘埃”想表达一种什么东西？

阿来：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这个小说的名字不是现写的，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没有名字，写小说写到快完了，快完了当时有一个情节，里头有一个故事，这家土司的棺材被解放军的炮火轰掉了，那个少爷是躲到山上去的，因为在高原上空气很好、天气很好，他就看到一阵炮火以后，那一团尘埃散尽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时候这个名字就突然从这个场景当中开始出现了，我觉得它不光是一个悲剧感，这个时候突然我想到佛经里头还有一些话，如果经常读佛经，你就会发现它把人生啊、把生命啊都比成一粒小小的拂尘、尘埃，生命的浮现不过就像地上的尘埃被风轻轻一吹飞起来了，但是飞舞不是它的本意，最后风一停它又会落在地上，变成落定的尘埃，所以后来这个名字首先是出现在小说第二十几节还是三十几节的小标题，后来我突然想到佛经里的话，我就想这个我是可以把它作为整本书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