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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泽 润物无声——心目中的钱钟书、杨绛

2013年02月06日 11:57
作者:柳鸣九

在文学研究所没有分生出外国文学所以前,我与钱、杨都是一个所里的“同事”,只不过,钱钟书所在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室,与我所属的文艺理论研究室相隔甚远。但我们这个研究所与杨季康(杨绛)所属的西方文学研究组却经常在一起开“联组会”,进行政治学习与一些重大问题的讨论,愈是遇到“整风”、“路线学习”与政治运动的时候,这种“联组会”就更多一点,因此,从60年代初起,我就常在“联组会”见到“季康先生”。1964年,我被正式调到外国文学研究所中“季康先生”所属的西方文学研究室,同属于一个基层单位,碰面的机会自然较多。此外,在1962年8月,钱、杨搬进他们著名的干面胡同宿舍大楼以前,曾在东四头条的宿舍大院住过一个时期。而那时,我与朱虹也住在那个大院,钱、杨住前院一幢小洋楼,我们则住后院的小木楼。在同事关系之外,又有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关系,我便多了一些熟悉与就近景仰的机会。

我初见到的杨季康正是50出头的年龄,她精瘦娇小,举止文静轻柔,但整个人极有精神,似乎她就是精气神的高度凝聚,特别是她那两道劲遒高挑而又急骤下折的弯眉,显示出了一种坚毅刚强的性格。她的衣着从来都是整齐利索,即使是在家里不意碰见来访者敲门的时候。至于参加所里的会议与活动时,更是相当讲究,当时,在整个研究所有两位女士的衣着是很“高级”的,一是“九叶诗人”之一郑敏,她从美国回来不久,常穿款式特别、色彩艳丽的衣裙,极有浪漫风格;另一位是杨季康,她的穿着则很典雅,多少有点华贵,冬天常披一件裘皮大衣,很有高雅气派。她们俩人都保持西洋妇女那种特定的“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的习惯,每次公共场合露面,都对面部做了不同程度的“上妆”,这在五六十年代的国内环境中,是极罕见的。不过,郑敏的“妆”饺为浓,而杨季康的则几乎是不着痕迹,似有似无。

在公众场合,季康先生从来是低姿态的,她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谦逊的微笑,像是在每一秒钟对每一个人都表示着她尊重对方,与人无争、谦虚礼让的善意,她对人不仅是彬彬有礼、和霭可亲,而且有时近乎谦恭。说实话,在一个高度一元化、官本位的社会里,有的时候不谦恭那就是做得不到位,不达标。政治学习会上以及其他重要的场合中,季康先生极少发言、表态,实在不得不讲几句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的语言压缩到最少的地步,正如她在日后翻译《堂·吉诃德》中奉行“点烦”原则,即把用词精简到不可能再精简的程度。她讲起话来,不仅轻声轻语,而且从来都是操持低调,也就是说,从来都带着“原罪”自我认定,如“自己马列主义没有学好”,“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没有改造好”,“从旧时代过来,身上有旧的烙印”等等这类的话经常绝不离口,每当我观察她如此如此之时,心里常这样想:杨老太,我很懂,你这是在“刘备种菜园子”!

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以前,杨季康在卞之琳所统率的西方文学研究室任研究员。研究课题是英国小说,上至18世纪的菲尔丁,下至19世纪的狄更斯、萨克莱,基本上就是英国18、19世纪的被惯称为“现实主义”的范围。那时“翰林院”的研究工作任务就是写论文、写专著,一般都是写论文,很少有人径直去写专著,即使建国前写过专著的学者(如写过《福楼拜评传》的李健吾)也不那样做,因为当时研究所的所长何其芳特别强调写高质量的学术论文,把学术论文视为学者研究心得、学力水平最凝聚的体现,认为只有内容厚实、水平高超的学术论文才有可能演绎为学术专著,他自己的专著《论<红楼梦>》实际上就是一篇篇高水平的论文所组成的,因为他当时在政治上与业务上都有很高的威信,他这种主张与他自己的方式也就成为楷模与典范,大家都起而效尤。季康先生后来于1979年出版的《春泥集》就是她五六十年代任研究员所写的研究论文的结集。书名很谦逊,取自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扩花”,意指她这些文字只不过是“零落的残瓣”,“可充繁荣百花的一点儿肥料”。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不到10万字,但每篇文章的学术内容高度凝练扎实,风格极为清爽洁净,文如其人,就是一个简洁、干净、利落!学术研究文章写成如此,何况日后的散文?这时已可预示季康先生特有的那种淡泊纯净、含蓄内敛的风格了。

以季康先生的才力,几年之内只写出为数并不多的学术文章,这在“翰林院”里应该说是个人研究成果“比较少”,也许有人要问,她干什么去了?从后来的事情来看,她主要精力是在搞翻译,而且产品丰硕,《小瘌子》、《吉尔·布拉斯》以及文化大革命后才出版的《堂·吉诃德》基本上都是她在“翰林院”供职期间译出的,几乎囊括了西欧文学中流浪汉体小说的全部名著,成绩斐然,可谓译出了一个“系列”,一个“体系”。这是其他任何翻译家包括傅雷也没有做到的,这既需要有成熟的文学史的视野与见识,更需要有足够传达出这类小说风格的高超译技与精湛语言修养,那也是学懂了一门外语,只会注重死板的词义与文法关系的“全真派”译匠所望尘莫及的。

应该说明,翻译工作在“翰林院”的研究理念与工作体制中一直没有正式的地位,甚至不那么“合法”,制订研究工作计划时,它没有地位,统计研究工作成果时,它不算是“研究成果”,在评职称时,它不顶用,没有“硬通货”的效用,只是对极少数已修成正果、且名望特别响亮的大翻译家才有特别的“宽大政策”,那就是容许作为“研究员”的他们也可以在“研究计划”中订入翻译的项目,也可以将其译作列入“研究成果”。当然,这些人都已经“功成名就”,不存在“评职称”、“晋升职称”之类的问题,如潘家洵、罗念生。潘家洵早在“五四”时期就曾以译出了易卜生的戏剧名著,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立了一大功,他一直抱着易卜生不放,致力于译其全集,对此,“翰林院”的领导当然不能不“认账”,不能不支持,他虽身为“研究员”又供职于“研究室”,却堂而皇之地大搞翻译,当然他的译事也就堂而皇之地列入“翰林院”的“研究计划”。罗念生先生与潘老亦相仿,他号称中国学林中懂得古希腊语的惟一一人,一直在翻译古希腊的悲剧与喜剧,译出初稿后,还要通过英语译本进行校改修订,一校之后,还有二校,以至三校,精益求精,细致雕琢。因此,他的“研究计划”十来年之中却只有那恒久不变的一项:翻译古希腊戏剧名剧。

潘、罗二位资深元老都是“二级研究员”,他们这种“特权”,当时的中青年研究人员是享受不到的,我所记得的惟一例外,是后来的罗新璋。他在敝人所主持工作的“南欧文学研究室”里,身为供职于研究岗位的“研究员”,从来却只搞翻译,基本上不搞作为本职工作的“文学研究”。因为,他是我辈之中最为出色的翻译家,他优秀的才能与单一的兴趣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与照顾,何况,对翻译艺术进行研究何尝不是“研究”?所以,也就有一把“破伞”为他“遮风挡雨”了。不过,愈到后来,随着只学了一门外语而对文学研究既无兴趣更难以适应的“新鲜血液”涌入“翰林院”,原来那个“翻译作品不算研究成果”的不成文的法,也就名存实亡,以搞翻译安身立命之本的人愈来愈多,甚至进入庙堂而居高位者亦大有人在,可惜像罗新璋那样译技精湛,具有大家风范的译师却如凤毛麟角。

杨季康当时在研究所是三级研究员,以她的资格与地位来说,她未尝不可以享受潘家洵、罗念生的那种“特准”,但她是一个很尊重“翰林院”的规则,不过分强调个人兴趣的人。因此,她在个人的研究计划里,从来都订入了文学研究的课题,她的翻译工作,虽然也得到了研究室统领卞之琳的“特准”,但在名份上却始终是次要的“老二”。不过,从事实结果来看,她个人的兴趣显然是倾向于搞翻译而不是写学术研究论文。也许,她早就悟出了“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命之树常青”的道理。巨大的兴趣当然形成了巨大的动力,并演化为巨大的创造性。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道路,发挥了自己的所长,回避了思辩力的所短,最后达到了成功的高地。她全部重要的译品基本上都是完成于五六十年代至文化大革命之前,今天看来,在西学领域里,她的成就比之于她的同辈,似可谓“后来居上”,在与她同一辈份、同一年龄段的学者专家中,比她的职称级别更高者不止一两个,但在同一个时期,有的正在“官场”中应付各种规矩与法则,在“庙堂”里适应种种规范,耽误了不少学术建树的大好时光,有的自恃掌握了国说主义,深谙政治潮流的方向,热衷于趁风借势,今天批这,明天批那,拳打脚踢,即或进行译述,却把过去时代风潮中那类跟风趋势的作家作品,误认为永恒经典,对之忘乎所以进行了时间与学力的投资,结果虽不能说是“颗粒无收”,但的确只能说仅收获了一朵“明日黄花”而已。而在这些年里,杨季康却甘于坐冷板凳,埋头“种菜园子”,认定自己的流浪汉体小说系列,辛勤耕耘,厚积薄发,为自己日后的成功与辉煌,打下了扎实的基础。终于,在面对着中国的文化积累史的时候,难道还能说杨季康只是“三级”,而谁人谁人是一级、二级?

[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钱钟书 心目 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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