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路遥不是一面绝对的大旗 既不神化也不要贬低
故乡是放松的 但也是回不去不愿回去的
凤凰网文化:可是您刚才说的,像这种情况,他得不到承认是在他工作的城市当中,他找不到一种身份。那像路遥笔下高加林也好,孙少平也好,他们最后回到家乡,可能农村的人会接纳他,会承认他,土地可能会接纳他、会承认他,他可能在农村还能找到一种身份感。那我不知道您所描述的20年后状况,这些人他们在他们的家乡,在农村有没有这种身份感,还是说他在两边都没有?
梁鸿:我是这样想的,比如说,在《人生》里面高加林,当他最后不得不回到高家庄,那么他扑在土地上痛哭。这个时候高加林在想什么,作家没有写出来,他只是写黄土地什么什么的。但是我们再想想,高加林是心甘情愿回到这片黄土地上的吗?肯定不是。那么我们的读者的心是心甘情愿跟着一块高加林回去的吗?也不是。那么作家在这里实际上是非常矛盾的心态,他一方面就是试图的告诉大家黄土地接纳了高加林,但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告诉我们,高加林是心甘情愿地回到了这片黄土地,他还是不得不。那么也就是说对于个人来说,他仍然是对土地背离的,只不过土地是宽广的,最终又接纳了这群人、这个人。
那么今天你再问我,今天的青年农民他是否对他的家有一种真正的土地的情感吗?有的,因为在那个地方,他才能找到安慰。他们为什么要在老家盖房子,经常有人批评农民,多么愚昧,他为什么不拿这个钱投资呢?我觉得这几年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唯有在家里这座房子,才是他最后的归依,他才觉得他还活着,他才觉得这是我们的家,他很欣悦,他很愉悦,他可能一年就住10天、20天的,过年回家招待亲朋好友,但这才是他的真正的存在,在城市里面他是没有这种存在的。而我们这些人,我们在城市觉得很有归依、很有家的感觉,因为我们的在这里有房子、有单位,我们是一个固定的网络,所以我们并不觉得梁庄是唯一的家,北京也是我的家。那么农民为什么一定要在家盖这个房子,是因为他在生活的城市没有任何的归依感,制度也没有给他,普通的民众也没有给,他单位的老板也没有给他那种归依感。所以这个时候他才想回到梁庄盖房子。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他的家,是他的身份感、精神感和价值归依感的唯一所在。那么有感情吗?非常有,回到梁庄特别的开心。
所以我在书里面,我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问你想梁庄吗?他说想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回家。那我问你回不回呀?他说那咋回,我现在还要挣钱,我到老了再回。那么实际说话那个人已经快60岁了,他已经老了说实在的,但是他还是回不去,他还要在这挣钱,收垃圾干吗的。那么也就是说梁庄也只是他精神上的那个家,那么你如果让他真正安顿在梁庄,在那生活,他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资源,只有在他不得不的时候,必须回家照顾孙子的时候,必须回家老得干不动了、生病了、打残废了、被撞车了,然后他回到梁庄,这就是梁庄最典型的状况。梁庄很多中年的打工者回家的,第一是带孩子,带孙子、孙女。第二就是受伤了,那么腿被摩托车撞飞了,失去劳动能力了,回到梁庄里面,天天打打牌什么的,然后在梁庄的砖厂,一只手残废的再干活,大部分都是伤痛才能回去的。那么所以说城市把他血和肉榨干之后,他只能回到梁庄。这个时候他当然回到梁庄是最高兴的,因为那个时候他比较放松。但是他也是不得不回到梁庄,不得不回到乡村大地,这是双方同时存在的一个状况。不能说他一点不愿意回梁庄,他当然愿意了,如果他有钱,他肯定愿意住在梁庄,所以说城市跟梁庄之间它是相互对立的,但对于农民来说它是游走的,双方都是不得不的状况,但是最起码梁庄让他感觉宽松,至少在梁庄是感觉宽松的、是自由的、是放松的。但是这个自由的、放松的家他是回不去的。
凤凰网文化:您举的几个例子,快60岁或者说中年的在外打工者,他对于梁庄、对于故乡、对于农村还有这么一份依恋。有很多社会学家他们做过一些调查、一些研究,发现其实进城务工的这些农一代,他们其实跟家乡、土地还是有那么一层心里联系、情感联系的,对于一些新生的打工族,他们可能十几岁就走出来,他们的成长环境是成长在改革开放之后,他们所接受的文化熏陶也是近似于城市文化,可能他们家里面也已经不种地了,他们可能对于农村的生活也好、文化也好从来就没有过概念。他们打开始有那种自我意识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应该过的是这样一个城市生活。
梁鸿:那当然。
凤凰文化:那对于这一部分人呢?他们又在身份上得不到城市的一种接纳,他们回来又没有那么一个精神的故乡。据您观察他们怎么办?
梁鸿:这一部分人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对象,这一部分人真的是非常困惑的,他们非常困惑。就以我的梁庄为例子,分好几个层面,有重点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有大专毕业的学生,还有初中毕业直接去打工的这些人,这三个层面,我稍微都说一下。
比如说我的堂侄就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他在深圳上班,我去的时候,他老婆怀孕了。因为我春节回家见她还没有怀孕,后来我5月份到深圳去采访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当时我说你准备怎么生孩子,她说我要回梁庄生孩子,我刚回老家还送了500块钱的礼,真是在家里生孩子。我当时特别奇怪,因为我觉得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在深圳上班,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他本人也非常时尚,有点冷漠,有点内向,但一看就是一个时尚青年。我没有想到他的孩子居然也要在老家生,她没有在深圳生。我说为什么,我说你怎么这么奇怪,怎么不在深圳生呢?他说我在深圳生第一找不到熟人,第二得花好多好多钱,第三我在这里生,我的孩子也不能在这里上幼儿园,因为花销太大了。如果他在这里生的话,他妈妈也要来,他们现在两家合租一个两室一厅,他老婆也不上班,她妈妈在这里根本没有地方住,得重新换房子,他根本没有办法支付这样一笔巨大的开支。所以,他就说我不是深圳人。
现在深圳户口稍微放松一点,他是可以成为深圳户口的,他说我不愿意要深圳户口,我要它干嘛,我要深圳户口我没有找到一点好处,反而我梁庄户口还失去了。他也不愿意要三险,什么三险五保的,我说你为什么不要,人家都要,他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工作也比较流动,交那么多年,我不知道该交哪,断了。当时我对这样一个,因为他个人是非常有追求,他一开始上班,他特别想搞专业,他是机械制造专业的,最后搞了几年没搞成,现在在一个认证公司上班,一个月可能拿5000多块钱。我想他的户口还是穰县乌镇梁庄几组几户,这一部分人到底算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他的心是城市的心,他小时候也没有干过农活,因为他妈妈也让他上学,他学习也非常好,然后一考上重点大学,他的心非常高,因为他个人一直学习很好。他觉得他能干一番事业,但是经过几年的漂泊之后,他也认命了。那么,就踏踏实实的搞这个工作,然后租了一个小房子特别简陋,就像普普通通那种,在深圳的下沙住,就是那种握手楼,就前面非常窄的那种,非常简单的一间10平米的小房子。我想像这样一个农村的青年,他的心应该落在哪里。那么,他的孩子也不能够跟他在一块生活,这是非常残酷的,因为这些人是有理想有想法的,并且有非常清晰的自我意识,这样使他更加痛苦。如果说是农民我就认命了算了是吧,可能他就认了这个命,这种人他是不甘心的,他一定是想让他的老婆、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
凤凰网文化:可能一般没有那么高的文化水平,他就会觉得温饱解决了就可以了,但他还有精神追求。
梁鸿:他说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他父亲在西安打工,我首先采访了他的父亲。他说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他们挣到钱就行了,我不行,我还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得过我想过的生活,所以他受不了别人欺负他,但是你想这样的孩子也面临这样的命运。你说他的价值,他的精神在哪里归依呢?是没有的。
再说几个大专毕业的,大专毕业可能更为尴尬,工作更为艰难,他所找到这样一些价值点更难,这样一波人大部分是在工厂上班,富士康啊,早七晚七,早起晚九,早七晚十这样上班,一天到晚就像一个机器零件,这是我在郑州采访的我另外一个堂侄,都是他们一个大家族的,他是在富士康干了9个月,终于快转正的时候逃跑了。他就跟我讲不跑不行,人就是一个机器一样的,简直受不了。那个小孩是一个特别酷的小孩,他就是比较单纯,也没有什么想法。他对家、对梁庄没有任何感情的,他爹原来在我们村里盖房子,他不让他盖,说在县城里买,他父亲不愿意,现在他父亲有点后悔了,因为家里面他儿子也不想住,现在城里的房子也很贵,也买不起。但是,这种孩子首先从小他跟着他父母到处流浪生活,到了初中就直接寄宿这个镇上中学上学,跟土地没有任何的关系,跟土地也没有任何的情感,但你能说他是城里人吗?
凤凰网文化:也不是。
梁鸿:他肯定不是的,他只是庞大的工业机器中的一个小零件而已,一天天被碾压,一天天被碾压下去了,有些人意志坚定逃出来了。我这个堂侄就逃出来了,到了一个建筑工地里当施工员,他觉得还挺好的,最起码他是可以走动的,是在外部空间里面活动的。另外,还可以考一个施工员的证,还有点前景,他觉得挺好的。但是,大部分人稍微意志狭窄一点,他就在工厂里待一辈子。那么,这种人他是什么状况呢?
我在厦门采访一个河南人,不是我们梁庄人,非常的消沉,非常的疲倦。他说但凡有办法就不要在工厂里干,他在厦门待了六年,本来想找老婆的,结果老婆也没有找到。我去年采访他,他说他不想结婚了。我今年又去专门找他,因为我觉得他眼睛特别哀愁,就像《摩登时代》里卓别林的黑眼圈一样,他那个坚硬的机器跟人类,机器越坚硬,这个人越软弱,越渺小就那样的感觉。
我今年专门到厦门去找他,他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我来厦门是想找老婆的,结果没找来。我很奇怪说去年我见你,你说你不想结婚了。他说不是的,他妈让他出来打工就想让他找一个老婆,毕竟农村他们兄弟三个找不到老婆,他妈想城市里面女孩子多,工厂女孩子多,可以找,但是后来也没有找到。他在厦门非常非常的孤独,一天到晚在工厂里面上班,也没有交心的朋友,又没有任何业余的生活,精神上非常压抑。那么,他告诉我们他自己攒钱买了一台电脑,你知道他他干什么吗?他在学麻省理工学院的心理学课程,他想自救。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卡耐基《人性的弱点》,他去买这些书看。也就是说这样一个大专毕业的这种人,他是想自救的,他是有那种精神空间的,但是在这样的一个现实社会里边,无论是家,乡村这个家,还是城市的这个工厂,都没有给他任何精神的安慰感,他找不到,所以最后他来告诉我,他说没办法学不下去了,他说必须得稍微安静点,我才能再去看。
那么,我今年4月份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刚好要离开厦门,你知道到哪吗?到郑州富士康去,从一个监牢到另一个监牢而已,在厦门他觉得待不下去了,没办法,就像到一个死胡同一样。那我想他到了郑州富士康去,他就有出路了吗?无非就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个大车间,还是那样一些零件。所以,我是觉得像这样一批年轻人,可能他所面临的命运,那种无所归依的可能远远超过第一代的打工者,因为梁庄不是他的家,城市也不是他的家,而他本人又具有很高的追求,对生活有特别大的期许,虽然他有接受一些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一些理念,但他没有地方去了。所以,这批青年我觉得是特别大的一个社会现实。我觉得如果我们忽略了这样一批青年的精神状况,忽略了这样一批我们的生活对他们的挤压的话,我想这个社会真的是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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