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路遥不是一面绝对的大旗 既不神化也不要贬低
这个时代比路遥那时的鸿沟更大 今天的孙少平更彷徨
凤凰网文化:之前我看了一篇邵燕君先生对于路遥的一个评论文章,然后他也写,路遥写作的那个年代恰好是处在一个改革的黄金年代。在那个年代,有一种这个由乡跨越到城的那么一种可能性,社会阶层之间存在一个流动的可能性,所以路遥在他的作品当中愿意去描绘这么样一个“道德理想国”。那现在改革开放已经30年了,离路遥写作的那个年代也已经20多年了,那现在大家看,现在我们的中国,就是这种黄金时代还在不在,这种流动可能性还有没有?
梁鸿:对,这个问题非常重要。首先我们要回避一点就是这个,这样一种否定不是对路遥的否定,因为在路遥那个时候确实存在某种可能性,那么路遥把这种可能性以及他那种对人的那种无限宽广的那些东西,他把它叙述出来,我觉得这是非常伟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那么但是,因为又过了30年,那么,我们今天在这看呢,那种可能性它到底有多大,是吧?那么这是另外一个现实问题,可以说这种可能性甚至是缩小了,它不是路遥那样既沉重又乐观的比较下的那样一种无限宽广的东西,它反而有某种紧缩性、有某种封闭性。那么首先就是城乡二元对立。
我觉得城乡二元对立,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命题,那么今天我们看,不停的在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或者是这个让农民进城打工,这看似都好像是模糊,在淡化这种城乡二元对立,甚至在取消城乡二元对立。那么这种政策的努力是好的,但是,背后包含一个什么问题,就是人的实际命运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这一点是特别重要的,就是社会的实际状况又是什么样子的?那么据我的观察,或者是我的理解而已,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一个深深的鸿沟,还是有一个深深的鸿沟,甚至比路遥那个时代的鸿沟更大。因为路遥那时是刚开始,一种可能性站在面前,今天我们的走了30年,你会发现,农民进到城市之后,它跟城市的纠葛越来越深,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农民是不断地被排斥,或者说不断地被认定、不断地被显现,就是农民更加农民化了,它不是说农民变成市民了。那么农民在这样一个各种制度语言、各种民众语言、各种社会符号的塑造下变得更加农民了。就像农民工本身这个词就是很有意思的词,农民工,那么你就是农民,原来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农民,今天因为这个词语你被命定你是农民。那么这种词语本身背后就是社会结构的曲线的一个显现。把它变成一种符号,变成一种命运,甚至变成一种诅咒,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来说。
那么当然是我们比较抽象的来说,实际具体的非常多制度,比如说,进城农民打工,他的孩子怎么办。如果我们能够解决他的孩子问题,那么他农民身份就很淡化了。但是恰恰因为我们的制度不允许他的孩子在这上学,而他自己的挣的钱又很少,他没有办法供养他的孩子上学,又没有地方住、没有钱、没有人照顾。他不得不再把孩子送回农村让他的爷爷奶奶,或者是亲戚什么的看管。那么就这样一种现实的生活状况,它也是把农民更强化了,限定在他的一个符号上,限定在他命定的位置上的一个标志,而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那么今天我们看,我们的农村的孩子,有几个跟着父母上学的,是不是?有多少个你算一算,一个村庄里面几乎就没有。要么是小学、要么是孩子刚生下来,一岁、半岁就留家里跟着爷爷奶奶,要么是上了初中就回来跟着爷爷奶奶,或者是寄宿。我们这个整个的国度的农民的孩子几乎跟父母在分离之中,农民的家庭父母在城里打工,孩子在家上学。那么这样的状况显示,就是说城乡二元的界限是在宽松了吗?农民在这样一个漩涡之中,他的精神状态什么样子?他的精神命运,他的实际命运又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这是特别值得思考,所以我是觉得城乡二元对立,它不只是制度,它一定是具体一个一个人的命运。如果把一个一个人的命运都算进去的话,那么我们再来看城乡二元是否对立,或者城乡二元的分化是否在加大还是在减小。如果只是农民你的身份变成了市民,你的孩子也还在家上学,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你把农村也盖上高楼,农民的孩子还在家里上学,他的父母还在城里面打工,那么还是农民。
所以我是觉得这些本质性的,而又非常具体化的命运,其实也恰恰说明我们的改革开放,或者是我们的那种城乡制度,是有特别大的问题,并且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么这种根本性的问题,它也反应在普通民众的观念上,这也是我这几年资料调查体察最为明显的。其实不光是制度在歧视农民,那么我们每个普通的人都在塑造这样一种歧视的气氛,都在塑造这样一种生活。我们的工厂主工资开的很低,那么我们对我们家里的小时工我们工资开的很低,我们不跟他交流。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我们很少跟农民工交流,或者说我们看一眼都不愿意看,尽量避开。那么我们对我们身边的所有事情都视而不见,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的每个民众都在参与这样的一个塑造,都在参与这样一种城乡二元对立的一种氛围的意识的塑造,这是最可怕的。所以我经常说,不要老怨制度,我们要怨也要怨我们自己,我们也要批评我们的自己,我们也要为我们自己感到羞耻,这是最最重要的。如果每个人都动起来,都有那么一丝一丝的改善,我想,那么这种再加上制度的促进,可能会稍微好一点。
我不是刚从老家回来嘛,我在火车上对面坐着一个农村妇女,她今年50多岁,那么她的儿子在外打工,她的儿媳妇在外打工,她的老公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可能是一岁零几个月,还有一个男孩。她带着的这个小姑娘是一个月大就留在家里边了,她们家三口人都在外面打工,就剩下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那么我想,她们家条件还不错的在农村,居然能坐得起卧铺,说明可能还是不错的,那她也没有办法,我说那你干吗不让你的儿媳妇养着孩子,然后让你儿子打工,她说那不行,一个人挣工资肯定不行的呀。
凤凰网文化:养不活。
梁鸿:对,肯定是养不活的,也挣不到多余的钱,她老公也不可能在家跟她一块带孩子。因为她老公五十多岁正干活,所以就她一个人。你想这个农村妇女,从一个月开始养这个孩子,连饭吃不上,当然更不用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了。这将来孩子的亲情问题,父母跟孩子的亲情,孩子跟父母的亲情,这是非常大的社会问题,就及其普遍。现在农村这种普遍的父母分离不仅仅因为这个太缺钱,而是因为这种状况大家看的太普通了。我们的农村父母也把它看到非常普通化,也不愿意因此比如说,我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就是他们不可能,因为工厂早七、晚七,早上七点钟、晚上七点钟下班。你接孩子也接不成,送孩子也送不成,那么你的工资又不允许你在顾个保姆,是吧?工厂人家也没有这个义务说,我一定弄个幼儿园,也就是说我要思考工厂的伦理在哪里。什么是我们的现代工业工厂的伦理,它包不包含对工人生活的一种关照,他的工资里面包不包含对工人家属的这个层面,那么一小时五块钱、十块钱的这样的干。其实工人根本养不起家说实在话,就靠农村他的父母省那一点保姆钱,算赚了一点钱,无非就是这样。
所以我觉得这种问题就是说起来太具体了,非常的具体。那么当然因为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像我深深感到困惑,所以由此我觉得有一点悲观,甚至有一点愤懑。但是我想,如果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只有少数几个人有这样的感觉的话,我想这个时代的进步会非常非常慢,而不是非常快。我特别希望路遥的那种小说里面的某种沉重、某种乐观,我们的今天看来,它其实依然可以鼓舞我们继续往前走。但是这个乐观的这种前景到底是在哪里,那么我们怎么样去达到路遥所设想的可能的乐观,我觉得需要我们的每个人都去奋斗,需要我们的每个人都去呼吁,我们每个人都改变自己,这一点我觉得是特别特别重要,也是路遥《平凡的世界》里边的孙少平的追求,孙少平在中国的大地上流浪,是为了寻找好的生活。
这又回到你的下一个问题就是,那么今天孙少平还在吗?我觉得今天的孙少平可能少了那一份坚韧,少了那样一份坚韧,少了那样一份内在的乐观。他面临的可能是更加千疮百孔的命运,面临的是一种更加窘迫的精神的存在。因为孙少平他不光是想挣钱的,他是想找到精神的安慰,这是《平凡的世界》特别重要的一点。孙少平出去他不光为了挣钱,当年出去在中国大地上流浪追寻,他不是为了钱的,或者说他不只是为了钱,他想找到青春的价值点。那么过了30年之后,孙少平们找到了青春的价值点了吗?找到了青春的归依点了吗?没有。那么今天的青年,尤其是农民的青年,包括大学生在内,其实他们现在更加彷徨。这个彷徨,不只在于他的生活无法安顿,或者是很难安顿,而在于他们没有一种自我价值感,没有自我的存在感。
那么对于农民可能这点更为明显。我在采访梁庄的打工者,我到内蒙去采访的时候,有个小孩在校油泵,就是公路的那个大卡车,就有一种油泵,过一段时间,一定要去校一校,每校一次花钱很多,这个男孩钱了不少钱,开着越野车。他在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一直跟着我,然后我到内蒙去采访,他又跟着我,跟了我好几天。他能开越野车,家里也盖了房子,自己手里面也有快上百万,没有上百万,最少也有几十万块钱。那么他的最大烦恼在哪里呢?他给我讲一个例子,他说不知道挣钱干吗,他说在大连葫芦岛市,有一个农民跟他一样也是校油泵的,然后人家被评为大连市十大外来务工青年,被评为人大代表什么的,总之是有社会荣誉,他特别高兴,他说他非常羡慕人家。他说你看,人家找到了事业,人家多行,人家多能干。那么言谈中他对自己没有身份感特别彷徨,他想找一种身份感,找到一种社会上被承认的感觉,不管这个承认是什么,总之被承认。农民没有被承认过,不管挣到钱还是没有挣到钱,他像偷来的钱一样在城市里面。那么所以我在文章里面,我在我们的新书里面说一句话,就是说在这样一个开越野车男孩的脸上,又是一种古老的情景,古老的神情。为什么呢?农民是没有身份,农民是没有被这个社会承认的,他就特别苦恼,他就问你说咋办,他就一直问我。我一直没有给他一个合适的解释,我也很羞愧,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我说我回老家,他说要跟我一块回去,要一块再转转,我说你别回去,你好好干你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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