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

比如说《丈夫》，《丈夫》这篇小说他写的是什么呢？丈夫的老婆是干什么呢？是干色情娱乐行业的，作为这个丈夫，他对这么一个老婆是一个什么态度呢？他写这个丈夫到城里去找他老婆，一个非常老实巴结的人，他是知道自己的老婆是干什么的。但由于为生计所迫，他没有办法，家里上老下小需要养，没有钱，生存成为困难，所以他非常的理解他的老婆。但是，作为内心，作为人，特别是作为男人来讲，要承受这个东西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沈从文在作品里面实际上埋下的是什么东西呢？实际上埋下的是我们对这个制度的憎恨，而不是对他老婆的憎恨，你说谁愿意这样干呢？比如说《柏子》，一个水手一生中穿越在水域里，没有自己的家，但是沿岸都有他的心上人。所以他每到一个码头，每个码头都有他的温柔乡。在我们的眼光中来看这叫乱性。但是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讲，柏子把他的生命激情放在奔放的大河和女人胸脯上面，沈从文不是在赞颂这种行为，但这中间他最认可的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柏子和这些娱乐行业的人中间的一种诚信。莫泊桑的《羊脂球》，写的也是一个妓女，可是在面临重大的问题上，那些戴着面纱的所谓上等人，反而赶不上一个妓女。同样的，柏子虽然用我们现代人的目光来看他是不行的，但是从人性的角度，从文化的角度来分解他的话，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实在是有许多的东西让我们去琢磨，让我们去研究，让我们去感悟当时社会的悲哀在哪里。

所以，沈从文就是把这种独立的思考得来的独立的感觉融入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所以我们看他的作品就可以得到这一点。那一段时间包括鲁迅等很多的作家都在写小说，也在写乡村的婚姻。而沈从文的箫箫，是一个童养媳，很小就被卖到人家做童养媳，她在襁褓里面把丈夫摇大。从这样来看这个女人的爱情是没有的，而她又作为一个健壮的生命她是需要甘霖的。这个时候一个小伙子花狗，勾引了箫箫，当时还是两情相约的，然后湘西的大山、玉米地和草坪都给他们提供了野合的场所，于是萧萧怀孕了。但是，花狗是一个不敢承担、可鄙的人，他跑了。他知道危险是非常大的，要受到惩罚的，女人要沉潭的。有一个电影也把沈从文的这个作品改编了，我觉得那个电影改编得不好，电影里的萧萧被沉潭了。但是小说里的萧萧没有被沉潭，这是不是沈从文告诉我们那个制度不够万恶呢？不是这样的，不沉潭更深刻。因为当箫箫被族长说情以后保住了命以后，那个孩子就生下来了，但是她活的没有状态，活得没有质量。然后她的孩子长大了，又娶了一个童养媳，沈从文在这里安置了一个命运的轮回，通过这个轮回告诉我们，现实生活中真的没有那么太多的激烈的东西，但是恰恰是这种不是太激烈的东西里面，我们知道了社会规律的残酷性。

面对他这样的作品，我们不理解的批评家就说沈从文是牧歌式的作家，说他是田园诗人，说他当时写的那个东西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实际上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的用自己的作品与当时占话语霸权地位的文学观相抗衡，他痛斥那些非得在他的作品当中找到思想，找到血，找到泪，他说“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这句话放在鲁迅来讲不算尖刻，放在沈从文来讲那就太尖刻了，因为沈从文是一个老实人，他很少说这样的话，他居然也说了我存心放弃你们，那就是他内心确实有一种巨大的抵触。你们老是在我的作品里面找能够用文化理论套出来的东西，我就是没有，你就是要在我的文学作品里面找到血，找到泪，我就存心的没有。所以他曾说，提到这点我感到异常的孤独。沈从文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把他的骨灰撒到了他的故乡。沈从文的墓地是在凤凰沱江的一个地上，他把他的骨灰撒在一块陨石的下面，他知道他的灵魂必须要回归这个。所以，黄永玉在旁边题了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他乡就是回到故乡。沈从文异常孤独的回到了故乡，因为他的思想，我们现在来看他的思想观念、他的文学观念、他在中国当时的时代实在是太另类了。而我们还不能简单的用“另类”两个字来进行解说，他是太独特了，而且真正的不是受别人观念的干涉。

钱钟书先生评价过沈从文，他说你别看沈从文不作声，你想要他改变观点，你试试看，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黄永玉说得更好，你拿枪对着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改变的。他就是这样默默地一直坚持着。

沈从文的“重造”

沈从文这种独立的思想人格成就了他独创的思想和独创的文学。他从一开始就是独立的来思考，不受当时以西方为中心的那种批判观念受影响，他坚持走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道路。他努力地激活本土文化生命力，大量的写湘西的作品，他展示给我们的是原始的、质朴的、生龙活虎的生命力。20年代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批评家叫苏雪林，她是一个非常倔强的，很有才华，跟鲁迅非常过不去的女批评家，她当时对乡下来到北京的沈从文的作品有一个评价，我觉得这个评价到现在为止都是比较正确的。她说沈从文是想通过写湘西，把鲜活的野蛮人的血液注入到颓败的中华民族的血液中间去，使他们能够在世界人的面前去争权利。我觉得苏雪林的评价还是比较准确的。我们在沈从文的作品中间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原始文化描述，各种各样祭祀的描绘，他通过这种各种各样祭祀的描绘给我们展示的是一种生命力。所以沈从文讲的重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命的重造，如果我们的文化重造再落实一步就是生命的重造。比如说健康的强壮的生命力，坦诚的阳光的生活态度，这就是我们的生命力，如果说一个民族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拿什么去跟世界抗衡呢？我们30年来的改革开放再一次唤醒我们的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旺盛的生命力，阳光般的生命力，我觉得这比所谓装扮深刻的那种东西要好得多。在沈从文的作品中间我们可以去看，可以去理解，可以去读，让你怦然心动的就是那种鲜活的生命力，活生生的，那些少数民族的东西。

当然，这个重造的概念不是从沈从文这里开始的，实际上当时新文化五四后就提出了重造，但是那个时候的重造概念是什么呢？那个时候所有的工程师的概念就是是把原来的建筑全部毁掉，把周庄毁掉建一个上海。沈从文的重造概念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说我要重造的话，那原来的东西我要看一看，哪些东西可以通过我进行创造性的转换，纳入到我新的结构里面来，这个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而在五四时代，中国的重造基本上面临的是什么？中国本土资源、文化资源的缺失。我们的文化全部是落后的，全部是吃人的，中国的书都不要看的，这样的话我们怎么重建？以前对毛主席的思想有一个评价，我觉得这个评价实际上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就是马克思主义跟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我感觉到从文先生的重造就是用某种思想，而这种思想是他通过生命体验得来，所有没有经过他生命体验的东西他是不接受的，只有通过他生命体验的思想然后再来跟中国的革命实践相结合，这个时候才来谈他的重造。所以他的重造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国家的重造，民族的重造，人的重造，人性的重造，文学的重造，工具的重造。但是他不是理论家，他不是进行逻辑的建构，但是在他的文章中间我们可以看到这种重造。

今天我在以重造中国价值为理念的文化论坛上讲沈从文的重造，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相通之处，这种契合昭示着咱们整个中华民族在走向世界大舞台的时候，我们必须重造我们的价值，而这个重造不是否定性的，不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时期那种平面的自由观念。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