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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手和肮脏的手:知识分子政治和暴力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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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它形式的政治一样,知识分子政治是“伦理问题碰到实际问题”的灰色地带。知识分子政治指一种必须准备有时弄脏手的事情,幻想纯粹道德的知识分子政治只能让知识分子超然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上。

1956年,就在加缪最后一次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时候,萨特对阿尔及利亚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萨特对待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的立场,成为他在以后十年间对“第三世界”解放事业激进左派立场的先声。萨特在1956年3、4月号的《现代》杂志上发表了讨论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殖民主义是一种制度》,文中的观点几乎都是针对加缪在《快报》上那些文章的。萨特断然拒绝了冲突不应伤及平民,不同群属平民应休战协商的建议。他坚持认为,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是殖民制度的“既得利益者”。这一百万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这些(法国)定居者的子孙们,他们由殖民主义所塑造,按照殖民制度的原则思想、说话和行动。”种族主义渗透到他们心里,他们“把阿尔及利亚人当次等人。”法殖民地居民的法国人是少数,“他们要站住脚,唯有依靠武力。”因此,“殖民地居民(法国人)无谓好或坏,殖民地居民就是殖民地居民(全都一个样)。”受压迫的阿尔及利亚从残酷的现实学会了暴力斗争手段,“殖民地定居者造就了他们自己的对手。他们甚至让那些犹豫不定的阿尔及利亚人也看到,只有武力才能解决问题。”

萨特嘲笑象加缪那样呼吁“改革”的人们,称他们为“软心肠的现实主义者”。“软心肠”指的是反对暴力,“现实主义”是大致维持现状。萨特指责他们“(至今)依然相信可以把殖民制度管理得更好一些。”加缪寻求改善阿尔及利亚人和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之间的关系,萨特称这种“调解式”解决方案是“改良主义的神话”。加缪建议殖民主义制度不应伤害殖民地人民的人格。萨特主张阿尔及利亚只有在“反抗种族隔离和日常斗争中”才能培养自己的人格。加缪希望立即通过经济改革改善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萨特坚持应当立即先废止法国人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谁真的同情阿尔及利亚,谁就不要使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主义更人性化,谁就必须“帮助它迅速灭亡”。萨特认为,阿尔及利亚要改革,那也是阿尔及利亚人的事,法国人应当与阿尔及利亚人并肩战斗,“把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都从殖民暴政中解放出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正是全世界范围内反殖民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萨特成为这一时期在西方为第三世界“解放事业”大声呐喊的知识分子领袖。

萨特所认识的那种“正义事业”暴力至今仍是影响我们现实生活的重要力量。暴力不是一种我们可以决定接受或拒绝的外在力量,暴力本身是这个世界的许多体制和结构的一部分。在他与加缪决裂前就开始写作的《共产主义者与和平》一书中,萨特就已经开始重视民主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问题。1956年当萨特关注殖民主义问题时,他更加强调暴力在建立殖民地和形成殖民地人民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是他和加缪看法分歧的关键之一。萨特对暴力最集中的阐述则是在给法农的《天下的可怜人》一书的前言中。这时候加缪已经去世,但他仍然以萨特的对立面而活在当时法国人的精神世界中。萨特要求法农的读者进入一个加缪从来没有真正进入的他者世界,“欧洲人,你们必须打开这本书,走进去。在黑暗中走几步以后,你们就看到一群围火而坐的陌生人。再走近一些,侧耳倾听吧,他们正在讨论你们的命运,讨论如何对付你们的贸易中心和保护它们的雇佣兵。”

萨特要求所有的法国人不要象加缪那样撇清自己在殖民制度中的一份罪过,“不错,你不是殖民地定居者,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殖民地的开疆辟土者是属于你的,你把他们送去海外,是他们使你富有。”而这一切的关键则是暴力。萨特写道,“殖民地的暴力不只是把被奴役者拒之门外,而是要把他们变成非人。(殖民者)不遗余力地消除他们的传统,用我们的语言代替他们的语言,摧毁他们的文化,但不给他们以我们自己的文化。”殖民把被殖民者陷入左右无法求生存的困境:“他若反抗就把他杀死,他若屈服,则自我羞辱,从此不再是人。耻辱和恐惧分裂了他的人格,使他的内心自我崩溃。”殖民移居者的暴力造就了反抗的暴力,“法农让我们看到,他们不可压抑的暴力并不是喧哗与骚动,野蛮人的起义并非出于本能,甚至也不是出于怨愤。这是人在造就他自己。我想这里有一个我们以前知道,现在却已忘记的真理,那就是,文雅不能消除暴力的痕迹,只有暴力才可以消灭这些痕迹。”

萨特高度赞扬被压迫民族对压迫民族的暴力,称它的作用是在“折磨和死亡”之外发现人性,营造一种“更高品质的不同的人。”萨特对暴力的赞扬是针对十五年前加缪的“既不方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而发出。他说,“非暴力的信徒们也在说,他们既不当刽子手也不当受害者。很好。当你们投票选出的政府和你们的兄弟无怨无悔地参加军队,进行种族屠杀的时候,如果你不是受害者,那么你一定毫无疑问是一个刽子手。”在萨特眼里,那些反对暴力的人们不但不道德,而且还恰恰犯下了“种族人道主义”的罪行。这时候的萨特不只是言辞激烈,而且更是把暴力实实在在地融入了他的激进行动观中。在他那里,暴力不仅是被压迫者的解放手段,而且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弱者心理治疗方式。暴力的正当对象不仅包括使用暴力的压迫者,也包括任何不能认同暴力手段的无辜者。在萨特的暴力世界结构中,这些所谓的无辜者只能是压迫者暴力的帮凶。暴力不再只是介入社会变革不能不付出的代价,暴力更是一种斗争哲学,一种本身不容争议的伦理价值。

四、知识分子政治和暴力

五十年前,反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反对它们制度性压迫和专制,这些曾是集结左派的主要力量。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和民族解放是作为否定意识形态和政治改变目标而吸引左翼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并不能单凭个人意志设计自己的政治立场或规定自己政治立场的意义。知识分子是从他们现实世界政治文化中获得对政治世界的认识范畴和基本价值的。基本的认识范畴给了他们政治性的“时间”、“地点”、“人群类属”概念,如“历史”、“未来”、“苏联”、“延安”、“无产阶级”、“共产党”,等等。基本的价值使得他们在选择政治立场时可以形成与之有关的好坏、善恶和优劣区别,如进步对反动,左翼对右翼,等等。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世界性的政治立场就是在黑白正邪的对立中区分出来的。许多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靠拢左翼政党,并不是因为全然信奉它的理念或赞同它的行为,而是因为绝对痛恨它的对立面。这在萨特和法共的关系中表现得非常充分。对当时许多左翼知识分子来说,从什么解放出来,远比解放到什么里面去来得重要。这种情况在五十年后的今天,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变。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增强了,不再那么迷信进步组织的力量,也更多地考虑解放到什么里去的问题。

在萨特的时代,意识形态立场越鲜明,知识分子活动越有效,越有公共影响。这种情况在今天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主要是因为意识形态作为历史进步代表的宏大话语作用已经遭到了极大的削弱。五十年前,人们相信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或者反帝反殖正义事业会把人们带入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能继续保持这份信仰的纯真。加缪没有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萨特也只是看到了一部分。1980年萨特去世时,他曾经热烈支持过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在中国已经变成“十年浩劫”。不少民族解放胜利后的第三世界国家正在出现内战、压迫和种族残杀。历史进步的宏大话语是被活生生的经验事实解构掉的。

今天,许多知识分子和五十年前一样关注正义问题,一样为此参与社会事务,但是参与的性质和方式却都发生了重要变化。1935年加缪加入法共,1952年萨特成为法共的同路人,都是参与的个人试图从代表进步力量的集体行动找到价值定位和作用支点。加缪自1946年疏远法共到1951年与之决裂,萨特于1956年匈牙利事件后与法共渐行渐远,不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学说有了什么改变,而是因为以共产主义为名义的“革命实践”有太多的伪善,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残害。以组织形式存在的进步事业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结构,它不能代表所有人,甚至不能代表组织中所有成员的利益,它的“纪律”永远在限制个人可能对这权力结构的质疑和批评。加缪入党后两年即被开除出党,萨特始终只是一个党外人士,他们都为我们留下不少至今仍有意义的独立思想,这是那些被“组织纪律”驯化的知识分子所无法相比的。今天,以参加或靠拢组织来为自己的知识分子活动寻找价值导向的人已经不多了。组织可以给知识分子职位、利益、学术权力、成名机会,等等,但这些实际好处未必与坚持知识政治的正义价值有关。价值妥协和人格屈服恰恰是获得名利权力必须付出的代价。

今天,独立知识分子参与社会事务的主要形式已不再是参加或支持某个革命政党,或者成为某某进步事业的代言者。独立思想乃是对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和问题作出价值判断的反应。由于独立知识分子往往诉诸与平等、自由和权利有关的价值,他们常常被称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虽然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标签,但与五十年前的“左派”和“右派”意识形态概念毕竟有所不同。1789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还在位的时候,坐在他右侧的贵族们为“右派”,坐在他左侧的“第三阶级”(平民)是“左派”。所有坐在国王对面的人看这种左、右都正好相反,左就是右,右就是左。今天,左、右的区别虽然看上去还有语汇作用,如“新左派”的左和“自由主义”的右,但事实已经完全没有知识分子政治的定位意义。知识分子政治更多是用学术立场来作象征性的定位,如后殖民、后现代、女性主义等代表“批判”或“激进”立场;启蒙、人道和普遍价值论则相反。其实,这种知识分子立场的定位是通过布迪厄过说的那种知识场域中的“区分”来确定的,并不具有实质的政治取向或价值。例如,“后殖民”知识立场可以是激进的,也可以是保守的,全看如何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起何种作用。

五十年后的今天,知识分子政治更需要有个人的道德关怀。但这种道德关怀却又不能成为知识分子社会行动的自我束缚。五十年前,加缪的“干净的手”和“非暴力”就曾变成为一种使他自己难以行动的、过于超然的道德真理。加缪在超然的道德真理和杂乱无序的现实选择中选择了前者,但这并没有使得他可以避免面对后者。加缪明确谴责苏联入侵匈牙利的暴力,但却对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暴力难以表态。加缪的“非暴力”可以是知识分子的伦理,但却难以成为知识分子政治的伦理。和其它形式的政治一样,知识分子政治是“伦理问题碰到实际问题”的灰色地带。知识分子政治指一种必须准备有时弄脏手的事情,幻想纯粹道德的知识分子政治只能让知识分子超然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上。不怕弄脏手的萨特看来更了解知识分子政治的性质,尽管在今天看来,这种了解使萨特有时候太容易容忍和接受现实世界中那些“正义事业”的暴力。

五十年前,萨特和加缪在暴力问题上所持的是针锋相对的非道德主义和道德完美主义。五十年后的今天,知识分子政治需要有一种有别于这二者的立场,那就是道德非完美立场。非道德主义只考虑手段是否有效,而不考虑是否道德。它以“正当”目的证明一切手段的道德正当化。道德完美主义则认为,无论目的多么正当,多么高尚,都不能证明有悖道德原则的手段为正当。道德非完美论采取道德应变的立场,力求做到现实条件所允许的最道德选择,而不是遵循绝对的道德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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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知识分子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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