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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手和肮脏的手:知识分子政治和暴力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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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它形式的政治一样,知识分子政治是“伦理问题碰到实际问题”的灰色地带。知识分子政治指一种必须准备有时弄脏手的事情,幻想纯粹道德的知识分子政治只能让知识分子超然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上。

《脏手》受到法共的严厉指责。路易和贺德雷的无产阶级政党显然是一个极端强调绝对服从的列宁式政党。这个剧涉及许多共产党的政策行为特征。例如,暗杀贺德雷与斯大林暗杀托洛斯基十分相似。路易和雨果都认为,“贺德雷是一个叛徒。”这显然是在陈述斯大林式的敌我观:谁持不同意见,谁就是背叛革命,“象贺德雷这样的人,运气好的话可以成为铁托或葛穆尔卡,运气不好,就成了纳吉或托洛斯基。”

《脏手》尽管会引起种种共产党所作所为的联想,但它并不是一部以揭露共产党专制为目的的剧。这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自由或不自由的剧。其中关键在于现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两难选择:一方面,知识分子为了成为有社会作用的自由个人主体,不能不与“组织”发生密切关系。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自由行为因为与组织有染,不能不成为一种弄脏手的行为。

《脏手》一剧中,知识分子就是雨果。雨果自以为是为纯洁的道德理想而投奔革命,但是,他偏偏必须以执行一项肮脏的政治谋杀来证明自己的纯洁理想。无论雨果怎样努力争取表现,组织纪律严密的党都不可能信任他。在党组织领导路易的眼里,雨果是“一个最爱多嘴的人,”一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光想表态的知识分子。”坚定的革命同志奥尔加认为,只要管好了,知识分子对党还是有用的,“对,他是知识分子,又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过也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只要好好领导他,无论干什么,他总可以当个帮手吧?”

雨果自以为对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绝对忠诚。他真诚地规劝党的领导同志贺德雷:“我们党有一个纲领:那就是建立社会主义经济。还有一种手段:就是阶级斗争。可是您不得不说假话、耍手段、玩权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您将在我们同志面前为您参加的那个政府所采取的反动措施辩护。没有同志会理解您,激进的人将离开我们,其他的人会把刚学到的政治思想全都抛掉。我们将受到腐蚀,变得软弱无能、失去方向。我们将成为改良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到最后,资产阶级只要以举手之劳就可把我们消灭干净。贺德雷!这个党是您的党,您不应该忘记您为了建立它所花的心血,为了它因做的牺牲,以及它所要求的纪律。我恳求您:不要用您自己的双手毁了这个党。”

贺德雷觉得雨果挺天真,他告诉雨果,干革命就是要不怕说假话、耍手段、玩权术,干革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弄脏自己的手:“我的孩子,你多么洁身自好啊!你是多么害怕弄脏自己的手啊!好吧,保持纯洁吧!但这对谁有用处呢?为什么你到我们中间来呢?纯洁,这是印度的出家人和僧侣的理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这些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你们不过是为了什么也不干,便找纯洁做个借口罢了。什么也不干,动也不动,两只手臂贴着身体,戴着手套。我呢?我有一双肮脏的手,一直脏到臂肘上。我把手伸到大粪里去,血污里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以为人们可以不干坏事就掌权吗?”

贺德雷是《脏手》中最正面的人物。他不仅对事业极为执着,而且为人热情,关心他人,率直诚实,灵活变通,有历史眼光。贺德雷不教条,愿意为实现社会主义事业付出个人的道德代价。他知道,为社会主义奋斗,其实不是为了让人保持灵魂的纯洁高尚,而是一件必然会弄脏手的事情。贺德雷总是把别人当个人对待,凡事都能替别人设身处地。他是一个小写“c”的党领导,并不伟大、光荣、正确。他最终被暗杀而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那种能够久存于党内的人物。

贺德雷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反映在萨特和加缪两人对《脏手》一剧的不同看法上。萨特曾记叙道,“加缪有一次和我去看最后的彩排(他当时尚未读过剧本)。彩排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戏非常好,但有一个情节我不赞成。为什么雨果说,我爱人们,但我不爱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我爱他们该是的那个样子?为什么贺德雷答道,我爱现在这个样子的人们?照我看,正应当相反才是。’也就是说,加缪真的是认为,雨果按人们现在是什么去爱他们,因为雨果不愿对他们撒谎,而贺德雷则正好相反。在加缪眼中,贺德雷是个教条主义的共产党人,贺德雷以人应当是什么样子来评价现实中的人,并以理想的名义去欺骗他们。这恰恰与我要表达的(人物)意义相反。”加缪同情雨果,萨特则同情贺德雷。但是,他们都不喜欢典型的“党内同志”路易。他们都不认同路易的革命逻辑,按照那种逻辑,为了最后的“善”,可以大胆作恶,采取冷酷无情的机会主义。萨特把贺德雷和雨果都写得相当复杂,有血有肉。这两个人物各自的道德和政治立场都相当有说服力,给观众的不同理解留下了很大的自由空间。

二、共产主义:在批判和纪律之间

《脏手》是萨特从哲学政治转化到现实政治的一个重要标志,法共对待《脏手》的态度也同样成为萨特与法共紧张关系的标志。1948年4月2日,萨特在接受记者波罗.卡里索采访时指出了该剧的意义所在:“我还想说明的一点是,我完全理解雨果的态度,但如果你认为我在他身上体现了我自己,那就错了,……如果我是革命者的话,那么贺德雷倒是我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象雨果这样的人)面对的不是一个能够帮助他们的政党,而是一个教条主义的政党,它利用他们的弱点把他们变成激进分子、极端分子,或者将他们拒之门外,使他们处于难以忍受的处境。”萨特在谈到他和法共的关系时说,“我的真正意图是成为一个批判的‘同路人’。……处于批判与纪律之间的紧张状态正是知识分子‘同路人’的典型境况。我想这种人今后在党内应有他们的地位。”“批判”和“纪律”确实是知识分子能否与列宁式政党合作,能否在“集体意志”中保存独立意识的关键。二十世纪三十、四十年代的许多左派知识分子选择脱党或者入党,都与他们在批判或纪律之间不得不有所选择有关。

萨特成为法共“同路人”的道路似乎并不顺畅。萨特有意识地按照法国共产党的“纪律”来调整自己的政治行为,是1952年12月他去维也纳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时的事情。在这之前,他和党的关系一直处在对立和冲突之中。二次大战以前,共产党对萨特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萨特好友尼赞(PaulNizan)曾两次加入共产党,而萨特对此却始终持保留态度。战争中,特别是战俘营的生活,多少使萨特对共产党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因此,从战俘营归来后,萨特“参加政治”的第一个选择就是同共产党人合作。但是他遭到了共产党人的拒绝。法国解放后,随着存在主义哲学影响范围的扩大,共产党人开始严厉地批判存在主义,指责它是阶级斗争中的一种消遣哲学。同时他们也指责萨特是纳粹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学生,指责他唆使年轻人背弃马克思主义。针对这些指责,萨特在1944年12月写了《关于存在主义的几点说明》,发表在共产党人主办的《行动周刊》上。萨特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我试图指出,在什么限度内我自己的思想会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启发,或者起码,我自己的思想在什么限度内能避免马克思主义者的责备。”共产党对萨特的态度使他颇为失望。萨特与共产党人的对立继续了好几年。

1948年4月《脏手》上演后,法共很不喜欢,甚至动员党员同志在剧院设置纠察进行抗议,不让观众进入观看。法共不喜欢《脏手》自有它的理由。萨特在剧中虽然开始关注个人自由参与他人自由世界,但剧中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具有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贺德雷是萨特自己认同的人物,但却是一个注定要被党清洗掉的角色。贺德雷不能容身的那个政党是一部无情的绞肉机,这部机器吞下活生生的个人,吐出两种丧失了个人意识的成品党员。一种是是象路易那样完全没有道德原则,只会见风使舵、谋求权力的党员,他们往往可以历经极残酷的党内斗争,爬上高位。另一种则是象雨果那样单凭道德理想加入革命的党员,他们在党的左右摇摆和暴力行动中变得茫然失措,无所适从,最后落得极度失望,甚至错乱癫狂的下场。

《脏手》所传递的与其说是萨特对共产党的亲近,还不如说是他对“无产阶级”的兴趣。“无产阶级”是萨特式个人为实现个人自由所要寻求结合的“他人”。萨特当时的自由哲学需要这个“他人”。这个“他人”是萨特制造的神话,就象他在《苍蝇》中必须用神话来阐述他的自由哲学一样。萨特并不喜欢现实中的共产党。1948年6月11日,在革命民主同盟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中,萨特表达了他对共产党的不满,说它“自解放以来竭力以其最笨拙的内部独裁主义,以其最僵化、最不合时宜的外部行动而使最善良的人士感到泄气。”1951年6月,萨特就他的三幕剧《魔鬼与上帝》首次公演接受采访时,提到共产党人是他最刻毒的中伤者,因为“他们的道德已变得因循守旧,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道德。……我是斯大林式的共产党人的敌人。……这在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化。”

1952年是萨特与共产党关系的一个转折年份。那一年萨特参与由共产党员发起的营救亨利.马丁(因反对印支战争而被捕)的运动,他还发表了《共产党人与和平》一文。这时萨特已和加缪决裂。共产党刊物《法国文学》自1945年以后攻击萨特一向不遗余力,但在1952年9月18号上刊登了编辑莫根(ClaudeMorgan)对《共产党与和平》第一部分的评论:“我不喜欢萨特的文学作品或哲学,但是萨特揭露了那些反共人士在准备战争。我很高兴地发现,我们可以在保卫和平这一点上共同合作。”10月8号的《法国文学》接着对萨特的著作一反常态作了正面评价。评论者对萨特改写《恭顺的妓女》的电影剧本结尾大表赞赏,称这样的结尾使得白人妓女和黑人联合起来反抗种族主义的白人。评论还说,《恭顺的妓女》的“高尚见解”与《肮脏的手》的“可耻陋见”截然不同,和一年前萨特在和加缪的那场争论中的表现一样,这是萨特进步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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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知识分子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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