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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手和肮脏的手:知识分子政治和暴力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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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它形式的政治一样,知识分子政治是“伦理问题碰到实际问题”的灰色地带。知识分子政治指一种必须准备有时弄脏手的事情,幻想纯粹道德的知识分子政治只能让知识分子超然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上。

萨特在共产主义和阿尔及利亚解放运动这两项问题上的政治参与,都集中体现了许多激进左翼知识分子如何接受暴力,并把暴力当作实现正义目标的不二手段。对这种左翼暴力观最直接提出质疑和反驳的是萨特的朋友,并于1952年与萨特决裂的加缪。

萨特的这两项参与还都生动体现了激进知识分子与“组织”,尤其是“革命政党”和“进步事业”组织的关系。这种关系一直在限制左派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和价值判断能力。1952年以后,萨特由靠拢法共,为共产主义暴力正当性辩护,成为党的“同路人”,有4年的时间。1956年,萨特又因支持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为民族解放事业暴力辩护,成为第三世界在西方的代言人,时达10年之久。1968年萨特在5月运动中成为“无产阶级左派”的同盟者,支持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暴力社会主义革命,并于1970年出任毛派《人民事业报》的新主编。1974年,萨特和维克多.加维的谈话《造反有理》发表,萨特赞同当时中国的“暴力革命”,成为无产阶级左派知识分子的领袖。

在萨特的左派知识分子生涯中,1960年可以说是一个极特殊的年份。1960年的萨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激进政治大使,他是卡斯特罗、铁托、赫鲁晓夫等特邀的客人,是当时反帝反殖知识分子政治的代言人。不久后,他在为法农(FrantzFanon)的《可怜的天下人》一书所作的序言中,不仅支持阿尔及利亚人针对白种法国人的恐怖暴力,而且还提出比法农更为激进的革命暴力理论。就在同一年的年初,加缪在车祸中丧生,当时加缪46岁,萨特55岁。

加缪去世前的几年是孤独而痛苦的。从1952年起,加缪和萨特就已经不再交谈。这两位知识分子的公开对立的直接起源就是让松(FrancisJeanson)在萨特主编的《现代》杂志1952年5月号上发表的《阿尔贝.加缪或反抗的灵魂》一文。这是一篇针对加缪近作《反叛者》的批评文章,长达21页。加缪写了一篇17页的答复。随后,萨特和让松又各对加缪的答复写了分别为20页和30页的长篇答复。争论涉及许多个人恩怨,但却一直集中在暴力的合理性问题上。加缪坚持以反对暴力为基本人道价值的“形而上反抗”,不赞成以未来的名义实行暴力和“历史反抗”。加缪认为,代表后一种反抗的种种“革命”实际上只给这世界带来了恐怖、暴政和专制。让松和萨特指责加缪置身于历史之外,是一个空洞的、实际上不道德的道德主义者。这场争论以加缪和萨特的彻底决裂而告终。

五十多年前二战后的世界是一个以黑白正邪两分对立划分的世界。意识形态的“对决”把世界分成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个经渭分明的阵营。这是当时知识分子的生活世界,也是他们对之作出反应,并在其中形成知识分子政治定位的环境。萨特、加缪和他们同时代的许许多多其他介入型知识分子一样,都不能不成为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分子介入行为大多以参加党的工作、在政府部门中担任职务、办报纸、写社论或时评、参加公共活动、签署声明或请愿、在社会和政治事件中表态为表现形式。这种知识分子行为往往面对的是一般公众,使用的是简洁明了的语言,表明的是清楚可辨的立场。当这些都变得越来越困难时,一个知识分子的最后选择便是陷入沉默。这正是加缪在五十年代末的处境。就在加缪陷入沉默的同时,萨特越来越宏亮地发出他激进左派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最振荡不息的恰恰是对革命暴力的赞扬。

一、干净的手和肮脏的手

萨特和加缪在对待共产主义(尤其是法共和苏联)以及阿尔及利亚革命的立场上,都存在严重分歧。决定他们立场分歧、介入行为和结盟标准的首先是各自的道义原则,其中的关键是如何看待“暴力”和“恐怖”,以及是否需要在现实参与中保持干净的道德之手。

早在1943年,加缪就在《致德国友人信》的第一和第二封中阐述了“干净的手”的道德含义。那就是,反暴力残害是道德政治必须坚持的基本价值原则。加缪坚持认为,无论是现实政治,还是知识分子政治,都必须坚持不到绝对必要时,不到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时,不得使用暴力。加缪在信中向他的德国朋友解释了法国因何最初战败,因何迟迟才进行抵抗,因何而能最终战胜德国的原因。加缪在信中说,法国参战的犹豫不决是因为“我们法国人痛恨战争,”并且始终在思考“我们是否有杀人的权利,是否可以增加这个世界可怕的灾难。”而就在法国人思考真理时,德国人得了战争的先机。法国人为战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法国人只是在被逼到“死亡之门”的时候,才奋起反抗。这时候法国人的良心是清白的,“手是干净”的。法国人的正义战争是“你们(德国人)必败的原因。”加缪还进一步把“本质非暴力”的德国民族和“爱夺他人之物”的德国民族作了对比,认为法国人最初的输是输在善不斗恶;最后的赢是赢在道义必胜。加缪的说法是一种道德理想,因为战争确实有相比之下的正义、非正义区别。但是,加缪坚持“净手”最后一定会战胜“脏手”,战胜者一定是因为净手的缘故,这在现实中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1946年11月19日至30日,加缪主办的《战斗报》首页的底部,都印有一个代表加缪道德立场的信条,“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加缪指出,“如果我们赞同‘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的原则,那么我们就会视恐怖为合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目的证明手段合理’才会被当作一种原则。”加缪拒绝以目的来证明手段的政治恐怖,尤其是斯大林模式的那种“马克思主义绝对哲学”。斯大林主义辩称,“为几亿人的幸福,几十万具尸体是值得付出的代价。”加缪强烈反对以历史规律为名施行“政治暴力”。他坚持认为,人类必须要有价值标准,否则不可能对以历史名义施行的暴政作出道德判断。加缪针对冷战意识形态造成的暴力冲突危险,提出了他的道德乌托邦:“一个谋杀皆不合法的世界,”通向这个理想世界之路就是放弃一切革命。加缪还指出,不让革命发生,靠的是世界的统一和国际民主,“因为在民族国家框架中,无论是保守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已经不可能有可以独立运作的政策。”将国内政治限制在“行政问题”的范围,而用和平运动来营造国际社会契约,这是“拒绝谎言和谋杀的当代政治思想”必然得出的共同结论。在反对冷战暴力冲突的同时,加缪力图在当时“亲共”和“反共”的知识分子对立立场之外寻找一条“第三道路”。加缪反对的不是共产政治本身,而是共产政治中的暴力和恐怖,这是他“干净之手”的一贯主张。

在加缪发表第一封致德国友人信之前不久,同样是在1943年,萨特的《苍蝇》一剧首度上演。在这个剧中,萨特也呈现了他对政治暴力的思考。剧中主角俄瑞斯忒斯接受并采用暴力,以不动摇的决心杀死篡位的君王(他的叔父埃癸斯托斯)和自己的母亲。俄瑞斯忒斯从一个对阿哥斯城邦的过客变为参与者。俄瑞斯忒斯弄脏了自己的手。他对生命意义的轻和重弃取分明,弃的是不思不行的轻,取的是自由选择的重。俄瑞斯忒斯的自由,不是可做可不做的自由,而是自行选择、非做不可的自由。前一种自由是无后果承担的自由,后一种自由是因自行选择而必须负责后果的自由。前一种自由让人可以飘渺出世,固守清高;后一种自由使人不得不时时刻刻面对当下的现实选择和它的一切后果,也就是萨特的“人注定只能自由”。在萨特那里,不排斥暴力成为一种介入现实、承认现实没有明晰道义经纬的生活态度。

1948年,就在加缪提出“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明确谴责共产暴力后不到两年,萨特的《肮脏的手》上演了。这个剧再次把政治暴力(脏手)和现实介入放在一起作为知识分子政治的关键问题提了出来。《脏手》和《苍蝇》既有联系,又有极大的不同。《苍蝇》的故事发生在神话般的古代希腊,《脏手》则发生在一个与1944年的匈牙利极为相似的,叫做伊律里亚的东欧国家。1945年,德国军队在伊国节节败退,二次大战眼看就要结束,不到一年,步步进逼的苏联军队就会占领伊国。伊国的三个政党正在展开角力,应付时局的变化。一个是亲王的法西斯政府,正在与轴心国合作。另一个是卡斯基的民族党,代表保守的和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再一个就是由路易和贺德雷领导的无产阶级政党。

贺德雷提议,苏军一进入伊国,他们的党就应当与亲王和卡斯基共同执政。贺德雷认为,苏军占领伊国,必然在伊国引起民愤,所以,和莫斯科有联系的无产阶级政党如果在联合政府中仅为少数政党,便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路易的那一派认为,贺德雷的路线是妥协投降,出卖党的利益。

雨果是路易的追随者,他痛恨贺德雷阴谋破坏党的纯洁目标。雨果曾为这个纯洁的目标而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他引以为自豪的是自己对党诚实忠心,他表示:“我对(党)并不隐瞒我得过博士学位,但……我并不是知识分子,……我认为服从命令、遵守最严格的纪律是光荣的事。”路易交给雨果一个任务,去担任贺德雷的秘书,取得贺德雷的信任,然后找机会杀死贺德雷。雨果刺杀贺德雷的最大困难是他对贺德雷日益增进的理解和尊敬,但他最后还是杀死了贺德雷,完成了党交给他的任务。

雨果杀死贺德雷后,党的领导认为雨果长期接触贺德雷,思想受到腐蚀,在政治上已不可靠,必须将其消灭。雨果在革命同志奥尔加处藏身,党派来的杀手就埋伏在门外。奥尔加听了雨果的陈述,愿意向党证明雨果是一个“可以挽救”的同志。奥尔加还告诉雨果,党的路线已经变了,党已经在执行与亲王和卡斯基合作的路线。这一消息使雨果的革命理想破灭,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他毅然打开大门,走向埋伏在外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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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鹏远]

标签:知识分子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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