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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与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
2011年01月12日 22:18 凤凰网历史 】 【打印共有评论0

上升性社会变动取向的转变提示着近代中国更深层次的社会结构大变,即四民之首的“士”这一旧的社会群体的逐渐消失和在社会上自由浮动的“知识分子”这一新的社会群体的出现。“士”的消失意味着四民社会已成为历史,而四民社会的解体本身也是现代知识分子不得不在社会上自由浮动的造因之一,两者之间是一种互动且互为因果的关系。

士的来源既因社会变迁而中绝,其在社会上的领导作用也就空出。传统的士作为四民之首这一社会角色的一个含义就是士为其他三民的楷模,分配给大众的社会角色是追随。如刘大鹏所言:士“平居乡里,所言所行,使诸编氓皆有所矜式。”榜样与追随者的社会分工能够为双方接受并维持,各社会群体间就保持着一种相对稳定的有机联系,双方都不存在要辨明地位高下的必要。随着四民社会的解体和新观念的引入,传统的社会分工遭到质疑,过去认为不言而喻的事情现在却需要论证了。林白水在1904年时指出:“现在中国的读书人,都是以上流社会自命的;凡不读书的人,如工农商兵、共会党里面的人,都说他是下流社会。”以是否读书分上下流,本是传统的观念,但必须加以强调,则是社会已在变动的表征。

“读书人”正是过渡时代的士与知识分子的共同点。从士转化为知识分子那一两代人,在身份转换时确有某种困境。由于新学先已成课士考士之途,清季最后十年科举考试产生出来的近代中国最后一代社会学意义上的士,在思想上和心态上恐怕已与传统的士大不一样;反之,这一代士人与中国最早一代的知识分子,其社会存在虽有根本的不同,在思想和心态方面,却每有相近之处。当读书人的主体已是知识分子之时,上一代的“遗士”有时也不免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所复盖。反过来,早期知识分子的心态和行为上,也处处可见士的余荫。

士与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参政与议政。士集道统与政统于一身,有务本的责任,故要有远虑;对于眼前的国是,也必须有以因应。对他们来说,“澄清天下”同时落实在“人心”和“世道”两方面,即不仅意味着作“社会的良心”,而且必然包括实际政治活动的参与。一句话,他们必须既议政又参政(议政与参政的区分也是一种“现代”的区分,对传统的士来说,议不过是参的一种形式而已)。

民初知识分子大体上认同于士这一社会角色,也力图继承士的社会责任;但他们相对要超然一些,多数是像胡适一样倾向于“讲学复议政”,即停止在议政阶段,作“社会的良心”,把直接参政置于第二位。更有人试图将学术与政治分开,干脆钻进象牙塔,像胡适所说的“回到故纸堆中去”,不问世事(这恐怕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故他们对政治可议而不参,也可视而不见,完全不议。前者是新文化运动诸人所一意提倡,后者虽被鲁迅视为是“新思想中了'老法子'的计”,但确实是五四之后几年间许多知识分子“自己愿意”的。

当然,个别趋新士人如蔡元培,专门提倡读书人不做官不议政(虽然他实际上既议政又做官),多少表现了时代的变化,即士的逐渐消失和知识分子越来越居读书人的主流。像章太炎和梁启超梁这样最后一代的士,早年处于思不出其位的时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时的议政就是参政。他们晚年都基本以讲学研究为主,看上去很像知识分子。实际上,他们像传统士人一样,是参政不成之后才做学问。但社会既然已大变,他们到底也只能是议得多而参得少。章、梁等不得不议政多于参政,甚而有时不问政治,都体现了从士的时代转化为知识分子时代的社会大潮;他们在思想上仍欲为士,但社会存在却分配给他们一个越来越近于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给这批人的生涯增添一笔悲剧的色彩。

这一点最为对章、梁具同情态度(不是陈寅恪所谓的“了解之同情”)的研究者所忽视,他们常以自己后起的知识分子心态去解读传统士人,以为章、梁晚年专意讲学是已由政治活动中“觉悟”出来,故投入更长远的思想文化之中;而对其终不能完全脱离实际政治,每表示惋惜。须知主张学术与政治分流、以为实际政治“肮脏黑暗”,都不过是现代知识分子才有的固定认知,对传统的士来说,政治本应该是“清明”的,其出现“肮脏黑暗”的现象恰因“道”不行于天下所致,士人本身先负有一定的责任,更有纠而正之的义务。对他们来说,学问本身就是为政治而做,专意学术只是参政不成之后的退路。

所以对胡适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参政甚而只议政,都多少存点耽误了学术工夫的遗憾。而章、梁等虽也常常被迫回归学术,却是作为天下无道、不得不退隐以挽救人心的被动选择;他们要想参政那种“待时而起”的传统情结一直都在,且“出仕”的愿望到老并不稍减。故其并不专意于学术,总是又议政又参政,一有机会甚至一有可能,他们仍旧要“出山”身与直接挽救世道的努力。北伐之时,久已不谈政治的章、梁二氏都突然异常活跃,不仅大发政论,更或直接或间接奔走于各势力之间,只是到后来发现其想认同的北方已无希望,才渐渐歇手。

梁启超在1927年5月给他儿女的一封信,颇能表现过渡时期士与知识分子心态的异同。他自称那时“天天在内心交战苦痛中”,盖不少朋友敦促他出山组党,而他又讨厌政党生活。“因为既做政党,便有许多不愿见的人也要见,不愿做的事也要做,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了。若完全旁观畏难躲懒,自己对于国家,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梁氏最后拟取妥协的办法,就是对政治议而不参。可是新一代的读书人丁文江,却主张梁“全不谈政治”,专做学问。梁启超又觉得“这样实在对不起我的良心”。丁文江所说,其实只是他对梁在学术上发展的一种希望,因为丁氏自己那时就在直接参政。胡适晚年自述说,“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梁、丁、胡三人对政治参与的态度,正可见身历从士到知识分子过渡的当事人心态转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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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志田 编辑:陈书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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