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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丽丝.莱辛短篇小说欣赏:去十九号房

2013年11月18日 06:23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多丽丝.莱辛

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他。她站在花园尽头,望着河潮退却。她抬起眼,看到了这个人,或是说这个东西,坐在白色的石椅上。他看着她,咧嘴而笑,手上拿着一枝从地上捡来的,或是从树上折下的,长长弯弯的棍子。可能是出于真正无心,也可能是出于厌恶而产生的一股怪异冲动,他用棍子心不在焉地撩拨一只卷成一团的无脚晰蜴,还是草蛇什么的(也可能是像蛇之类的东西,身体泛白,看起来很恶心,很不舒服)。那蛇卷来卷去,翻过来滚过去,像是在跳舞,抗议那棍子无端撩刺。

苏珊边看边想,这陌生人是谁?他在我们花园干什么?她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她恐惧的结晶。就在这时,他消失了。她强迫自己走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在茵绿色的草地上,有一个树枝的影子不停摇曳。她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误以为是蛇在摆动、扭曲。她回到屋子里,边走边想,好,我到底亲眼见到了他,我的神经没问题。我身边确有危险,因为我见到了他。他潜伏在花园里,说不定有时还在屋子里,想进入我的身体,想占据我。

她渴想自己有间房间,或有个什么地方,随便哪里,可以让她独自一人坐下来,独自一人,别人谁也找不到她。

有一次,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家报纸广告代理社外面,广告上刊登着一些要出租的房间。她决定要租个房间,谁也不让知道。有时她可从瑞契蒙搭火车前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个一两个小时。然而又怎么可能?租个房间一星期要三四镑,她又没赚钱,怎么开得了口向马修解释这么一笔费用呢?做什么用的?她一时没想到,有关房间的事,她是理所当然不打算告诉马修。

那,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知道她非要不可。

有一天,在学期半中间,小孩没人出麻疹,没人生病,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苏珊一早出门上街,她交待自太太,说是要去见个老同学。她坐火车到维多利亚区,找了半天找到一家宁静的旅馆。她要租房间,只租白天。女经理告诉她,房间不能只租白天。她带着怀疑的眼光看苏珊,苏珊看起来不像是个为不三不四的理由而租房的人。苏珊费了半天口舌解释,说她身体不舒服,每次上街都要躺下来休息好几次。女经理最后答允租一间房间给她,条件是她得付一天全额租金。女经理和一个女工人带她上楼,两人都很关心她的健康状况。她们知道她住在瑞契蒙区,因为她在登记簿上写下了姓名地址。住得这么近,却需要在维多利亚开房休息,可见她健康情况多糟。

那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正合苏珊之意。她在热气炉的煤气表上放了一先令,在一张脏兮兮的扶手椅上坐下来,闭上眼睛,背对着一个肮脏的窗子,她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她感觉心中的压力逐渐消失。起初,外面车声很大,后来好像就消失了,她可能还睡着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女经理唐珊小姐,亲自送来一杯茶。苏珊半天没有声音,叫她担心,唯恐她病发。

唐珊小姐是个五十开外的寂寞女人,管理这家旅馆,诚实负责。她从苏珊身上感觉出来,两人可能相互了解,可以交谈,于是呆着不走。苏珊发现自己在编织故事,且编得妙极,可是要让故事配合瑞契蒙的大房子、有钱的丈夫、四个小孩,她发现越来越难。反过来说,要是她告诉唐珊小姐实话,不知她的反应会是如何?“唐珊小姐,我到这旅馆来,是因为我想静静度过几个小时,最重要的是我独自一人,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这些话她是在心中对自己讲的,在心中她看到了唐珊小姐那张老小姐的脸上听了之后必会出现的表情。“唐珊小姐,我丈夫和四个小孩简直要把我搞疯了,你懂吗?从你那极度克制寂寞却并不泰然,而且神经兮兮的眼光所产生的闪光,我看得出来,你认为我拥有一切你所羡慕的,唐珊小姐,可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去吧。我希望如你一样,百分之百单独一个人,独自在世。我被七个魔鬼包围。唐珊小姐,请让我呆在这旅馆里,在这儿魔鬼找不到我。”可是她没这么说,她描述她的贫血症,答应试试唐珊小姐的处方:生肝绞碎夹两片粗面包。而且说,对,她或许是该呆在家里,而请朋友代她上街买东西。她付了帐回家,完全失败。

回到家,白太太抱怨说苏珊一早9点就离家,直到下午5点才回来,她觉得这样不好,她不喜欢这种安排。她说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小女儿琼牙齿痛,她不知道应怎么回答。此外,罗林太太又没交待要给孩子们准备些什么点心。胡说八道。白太太真正抱怨的是,苏珊没把她的精神放在这屋子上,她把整个大房子的重担丢给她。

苏珊检讨自己一天的“自由”,所获得的是什么?自己变成那个寂寞的唐珊小姐的朋友,惹来白太太一大堆怨言。但她也记得,自己确曾拥有那短短的,难得的一小时,真正一人独处。她决心安排自己的生活,换取独处的机会,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她都愿意。她要真正的清静,独自一人,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理会她。

可是要怎么安排?她想找她从前的老板帮忙:我想骗马修说我在你这儿兼差,希望你帮个忙,替我掩饰。问题是,她也得向他撒个谎,撒什么谎呢?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希望一星期三次,独自一人,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此外,她的老板也认识马修,她不能叫他为了她而说谎,而且他一定会以为她是为了去会情人。

假如她真的去找个兼职的工作,然后很快把工作做完,那她就有剩余的时间。可是找什么工作呢?替人填写信封?检票?

还有白太太,那个寡妇佣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该做多少工作。依据本能,她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没尽她精神上应尽的义务。白太太这类的女佣,需要有人让她侍候,女主人罗林太太一定得呆在家里,随便在楼上,在花园都行,必要时,她随时找得到她。“现在的面包和我小时候的不同;哈利的胃口真大,吃下去的,不晓得都装到哪里去了;说真的,两个双胞胎个子一模一样,这可真幸运,他们可以调换鞋子穿,在艰难的日子里,那还能省一大笔钱呢;瑞士制的樱桃果酱,远不及波兰制的好,价格却贵三倍……”这种话,她每天都得讲上一堆,要人同意她的看法,否则她就干不下去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苏珊心中一边转过这些念头,一边像只野猫,在花园长满灌木的树丛中潜行。她走到楼上,接着又下楼,穿过房间,走到花园,沿着褐黄的河流,再回到屋子,上楼又下楼……白太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真是怪事。就她来说,罗林太太高兴怎么做就可怎么做,她就是要头脚倒立,也无所谓。只要她留在家里就行。苏珊在屋里荡来荡去,自言自语。她恨白太太,恨那可怜的唐珊小姐。另一方面,她怀念在那肮脏的旅馆房间,独自一人的那一小时。她万分清楚,自己是疯了,是的,她疯了。

她告诉马修,她一定得度个假,他同意了。这和从前的情形不大相同。他们从前都是躺在床上,枕在对方臂弯里讨论问题。她知道,他终于诊断出来,是她不讲道理。她变成他身外的人,一个他不得不应付的人。他们虽住在同屋檐下,却成为勉强称得上友善的陌生人。

她告诉白太太,事实上是征求她的同意,之后,她出门去威尔斯徒步旅行。她挑了一个她所知道的最偏远地方。每天早上,小孩子在上学前打电话给她,鼓励她、支持她,就像他们从前处理“妈妈的房间”那样。每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他们,和小孩一个个聊,然后和马修谈。她准许白太太每天下午用餐时间,打电话问这问那的。有三次,白太太打来的时候,苏珊出去了。她留言要苏珊在某时某刻回她电话,否则事情没有经过罗林太太的祝福,她就会做得很不满意。

苏珊在乡间野外闲荡,电话线却像狗带子那样绑着她,要她履行责任。下一个该打,或该接的电话,简直像是钉子那样把她钉在自己的十字架上。一座座的山,像是都被她的不自由所束缚。在山上,从早到晚,除了羊,和偶尔一两个牧羊人之外,见不到其他任何人。她面对的是自己疯狂的情绪。在最宽阔的山谷里,她仍会受到自己疯狂的情绪所袭,因为山谷仍不够大。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上百个其他的山谷,因此山看起来仍太矮,山谷看来仍太小,天空从头上紧紧压下。她站着观看山丘,山坡长满羊齿、藻类,流水闪闪,可是她除了自己的魔鬼,什么都看不见。那魔鬼不经心地倚在一块岩石上,手上拿着一枝带叶的树枝,一边鞭打自己丑恶的鞋子,一边抬头,用那非人的眼睛看她。她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脑后托着威尔斯空旷的山野,像是自由的许诺。

她告诉丈夫,她要找个女孩子来当家教,供膳宿,不必付薪水的那一种。

[责任编辑:胡涛] 标签:多丽丝.莱辛 莱辛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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