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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丽丝.莱辛短篇小说欣赏:去十九号房

2013年11月18日 06:23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多丽丝.莱辛

五个星期的假日过了。苏珊在这段日子里尽量控制自己,态度和蔼可亲。她带着复杂的感情盼望自己的假日来临,既兴奋又害怕,搞不清楚自己盼望些什么。她送两个小的上学,大的不必送。她下定决心,回家之后要面对敌人,不管他在哪儿,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还是,哪里?

她又变得烦躁不安,不安的情绪侵袭她。她烧饭、缝东西,像从前一样,一天又一 天。白太太忍不住,终于说:“罗林太太,你何必动手?你是花钱请我来做这些事情的呀!”

她这么做是不合道理,于是不再自己动手做这些。送小孩回来,车子停进车房之后,她就上楼到自己卧室,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听到白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她看到花园的树枝摇摆。她坐着,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安、空虚。她应该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视自己,(一人独处,不想自己还能做什么?)可是她没这么做,也许是做不到。她一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想苏珊这个人,她就想到黄油面包,学校制服之类的事情,再不就想到白太太。她发现自己坐在那儿,倾听钟点工人的脚步声,不论白太太走到哪儿,转到哪儿,她的思想都跟着她,跟着她走进厨房,走进浴室,从桌子走到烤箱,好像是她自己手里拿了一把鸡毛掸于,一块抹布,一个平底锅似的。她听到自己说:“不是这样,不要放在那里……”实际上,白太太要怎么做,她才不理会。但苏珊没办法不去注意她,每一分每一秒。对了,问题就在这里,她需要真正独处,谁都不准靠近她。白太太每过十分钟、半个钟头,就会来到楼底下对她大叫:“罗林太太, 家里没有探银剂了,太太,家里没有面粉了。”这叫她受不了。

于是她走到屋外,在花园里坐下来。树木把她和屋子隔开。她等魔鬼出现,把她带走,可是他没出现。

她把魔鬼挡开了,因为她毕竟还没安排自己就绪。

她想找个白太太不会来打扰她的地方。白太太一下子送杯茶来,一下子来问可不可以用电话,这叫她生气。(她才不管白太太要打多少电话,要打给什么人。)白太太也会和她搭讪两句。对,她需要找个地方,使自己处于这种状况:不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做这做那。譬如,再过十分钟,我得打电话给马修……今天得提早3点半去接小孩,因为车子需要清洗;明天10点我得记住……每天7个小时小孩子不在家,本是空闲的时间,她却一点自由都没有,没有一分一秒不受时间追赶。不是要她记住这个,就是要她记住那个。她不能忘记自己,不能真正忘我,这叫她十分恼火。

恼火。她逐渐中了恼火之毒。她检视自己这种情绪,自觉十分荒谬,可是却身受其苦。她是个囚犯。她反省自己这个念头,尽管明知荒唐,却无济于事。她非得告诉马修不可,可是要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充满了荒谬可笑的情绪,自己虽感可鄙,但感受却如此强烈,抛不开,甩不掉?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这次长达将近两个月。她刻意控制自己,以求表现得体,却差点把自己搞疯了。她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坐在浴缸边沿,深呼吸,使自己情绪平静下来。有时也到顶楼那间没人使用的房间去,没人猜得到她躲在那里。听到孩子们叫“妈、妈”,心里虽过意不去,但她不理会他们。有时她也走到花园的尽端,独自一人,看着褐黄的河水缓缓流动。她瞄了一眼河水,然后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吸人体内深处,吸入血管。

然后,她回到家人身边,回去担当母亲,承担做妻子的职务,笑容可掬,尽责尽职。 可是这些人——四个可爱的小孩,她丈夫,这些人像一股压力,压在她皮肤表面上,叫人疼痛,像一只手压在她脑上。这次假日,她一次都没发作,可是生活像在坐牢。小孩开学后,她坐在河边白色的石椅上,想道:双胞胎上学还不到一年,脱手不到一年(我用上这个词语时,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我却变成另一个人,我完全变了,我不懂。

但她非懂不可。这个架构——白色的大房子,每年还要分期付四百英镑;丈夫,人又好,洞察力又高;四个孩子,个个都长得很好;还有,她现在坐着的花园;清洁工人白太太——这一切,都依赖她一个人,然而她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甚至于连自己究竟奉献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在卧室里,她告诉马修:“我想我一定有什么毛病。”

他说:“不会吧?你看来健康得很,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漂亮。”

她看着她那仪表潇酒的丈夫,一头棕发,清澈的蓝眼,面容英俊聪慧,想道:我干嘛不告诉他?干嘛?于是说道:“我需要真正自己独处一下。”

这下,他转过头来,睁着蓝色的眼睛缓缓看着她。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害怕见到的东西——怀疑、不信、害怕等等表情。她自己的丈夫,虽然距离这么近,像她自己的呼吸一样近,脸上却出现陌生人那股不信任的眼神。

他说:“可是现在小孩都已上学,他们不缠你了。”

她告诉自己,她一定得强迫自己对他说:没错,可是你晓不晓得,我从来没有真正闲过,我没有一刻时间不需提醒自己这个、那个的。我从没真正闲过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两个钟头……

可是她只是说:“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他说:“你或许该到外头走走,度个假。”

她吓了一跳,说道:“你当然会陪我的艹果,对不?”她不敢想象独自一人外出会是什么滋味,可是那正是他原本的意思。看到她吓成那样,他笑出声来,把手臂张开,她投入他怀中,同时想道:“是啊,我干嘛不告诉他,可是又怎么开口呢?”

她尽量解释她的情形,说她从来没真正拥有自由。他听了说道:“可是苏珊,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自由呢?除了死的自由!难道你还不够自由吗?我有自由吗?我每天上班,十点得抵达办公室,好吧,就算有时10点半吧,我得做这、做那,对不?我得在固定的时间回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要是不能6点钟回家,我会打电话给你,我何曾有过像你所说的那种自由?我几时可以对自己说,往后六个小时,我什么都不必理会,我何曾有过这种自由?”

苏珊听了,后悔万分,悔不该告诉他那些。他说的都是实情。这桩美满的婚姻、房子和孩子,依赖他的成份并不亚于她的。他出于自愿来维护这些,可是为什么他不觉得自己给束缚了呢?他为什么不会生气?不会烦躁不安?一定是她有问题,他的反应足以证明她有问题。

“束缚”,她为什么用这个字眼?她从来不觉得结婚、孩子是一种束缚。他也不觉得,要不然结婚12年后,他们不会还相拥而睡,心满意足的。

她的状态(管它是什么)与她美好的生活,以及她的家庭毫不相干,扯不上关系。

她得承认自己是个不讲理的人,而且永远改变不了。有些人双手残废、口吃,有些人耳聋、一辈子都如此,她和他们一样,她的心情由不得她控制,她得这样过一辈子。

不过,由于这次的谈话,在下一次孩子们放假的时候,家里有了新的体制。

屋子顶楼有间空房,门口现在挂上了牌子,写着:“私人房间,请勿打扰!”那是孩子们用彩色粉笔画的。夫妻两人经过一番讨论之后,认为这种安排对她心理有益。于是全家小孩、白太太都知道那是“妈妈的房间”,妈妈有权不受打扰。马修和孩子们很郑重地谈了几次,他说大家不能随便要妈妈做这做那,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苏珊听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父亲和大儿子哈利之间的谈话——她大为不高兴,但反应如此强烈,自己也吃了一惊。在这大屋子里,她想,她总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吧?他们何必如此紧张兮兮?大可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地讨论。其实她干嘛不可以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把顶楼的小房间布置一下,我在里面的时候,除非房子起了火,谁也不准吵我。这不就得了吗?他们完全不必这样热烈地讨论。她听到做父亲的和大儿子对双胞胎解释这件事,白太太插口道:“是啊,家里的事有时真叫女人吃不消。”苏珊听到这里,忍不住冲到花园尽头,让胸中愤怒之魔,在血液中尽情舞蹈。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房间。随时高兴都可以把自己关进去,可是她却不常使用。在里头所产生的封闭感,比在卧室里更强烈。有一天,白太太没来,她亲自替四个小孩和他们的小朋友们烧了午餐,给他们上了菜之后,她回到小房间休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面对花园。不久,她看到小孩子一个个从厨房出来,站在她的窗底下抬头向上看。窗子拉上了窗帘,他们看不见她。她听到她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朋友,谈论妈妈的房间。几分钟之后,他们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相互追逐,砰砰跑上楼梯。突然间,全部停下来,骤然间一片寂静,像是都掉到深谷去了。他们猛然记起她在房中休息,因此低下声来,不断发出“嘘嘘”警告之声,相互告诫:“别吵,别吵了她……”然后像一群小偷似的,蹑手蹑脚踞着脚尖下楼去了。后来她下楼去替他们准备茶点时,他们都向她道歉。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抱着她,充满爱心的四肢围成一个人体的笼子笼着她,并且一再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吵她。“妈妈,我们忘了,我们刚才完全忘了,我们不该那样吵闹。”结果,妈妈的房间和妈妈不要别人打扰这件事,变成了宝贵的一课,让孩子们学习如何尊重别人的权利。没过多久,这件事就变了质,苏珊之所以继续使用房间,只因为这一课太重要,弃之可惜。之后,苏珊把要做的衣服带到那里,小孩子、白太太进进出出。那个房间变成另一间家人休息的地方。

她叹气,她笑,也只好认命——就这房间来说。她就着这个房间,和马修幽自己一默。她这么做,既出于真心,也出于自重。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吼叫,吼得极不耐烦,极不高兴。她害怕极了。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跪在床边祈祷:“主啊,请别让它接近我,别让他接近我。”她指的是魔鬼;不管这么做,有没有道理,她现在把它看成一种恶魔。她把他,或是它,想成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假装年轻人的中年人,还是带着娃娃脸的中年人,总之,她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近看,嘴角和眼角却有干巴的深纹,瘦巴巴的,个子矮小,皮肤泛红,头发淡赤黄色,就是这么一个人,体力充沛,穿一件淡红色长毛夹克,摸起来很不舒服。

[责任编辑:胡涛] 标签:多丽丝.莱辛 莱辛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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