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短篇小说欣赏:去十九号房
当时是深夜,他们在卧室里,小孩都睡了。他穿着衬衫、拖鞋坐在窗前往外看,她坐着梳头,从镜中看他——闺房中历久不变的一幕。他没说什么,但她却听到他心中的辩驳,他没说出口来,因为每一点都很合理。
“现在找家教,似乎有点怪。小孩白天几乎都在学校,你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该是他们日夜都缠着你的时候。要是你不想烧饭,干嘛不叫白太太替你烧?她主动提过呢。你知道,请家庭女教师有各种麻烦,不像白天找个钟点工人那样……”
最后,他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工作?”
“不是,”她说:“倒也不是。”她答得很含糊,真笨。她继续梳头,看着自己,不理会马修那不安的眼神不断地看她。她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们会付不起?”问得真糊涂,一点也不像那一向精明的她,向来什么东西付得起,付不起,她一清二楚。 “不是付不起,”他回答,对着窗外黑暗中的树木,不看她。她则仔细研究她丈夫那张圆脸——坦诚、可爱,眉毛整齐、乌黑,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是一张非常理智的脸。她一边梳那又黑又浓,长得极其健康的头发,一边想道:“镜中是个疯狂的女人,多奇怪!要是镜中看着我的是那个头发淡黄的绿眼魔鬼,涎着一张枯瘦于巴的笑脸,倒更有道理……马修为什么不赞成?他还能怎么样?她已毁了她那一方的约,他不能强迫她践约,不能叫她身心都留在屋子里,以使屋里的人能够像植物活在水中那样活在屋子里,以使白太太心满意足地继续她的工作。而为了报答她所付出的,他做个好丈夫,当个尽责的好父亲。但两人早已不尽此责,他尽的一份,只是敷衍而已,她呢,连装都不装。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样,把真正的生活放在工作上,放在公务朋友身上,此外,他可能也有婚外情,而且还相当认真,不是玩玩而已,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终于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挡住了窗外的树木,回过身来,希望她注意听他讲话。“苏珊,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们需要家庭女教师?”她不理会他,一再把头发梳过来,刷过去,梳起一把把云发,发出丝丝的静电。她对着镜子微笑,似乎对梳头所发出的声音,极感兴趣。
“对,我想这样比较好。”她回答,像个狡猾的疯女人,轻轻避开重点。
从镜中,她看到马修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瞪视上方,脸部僵硬、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过去的苏珊的心),开始软化,向他呼唤,但她迫使它冷却下来。他说:“苏珊,小孩子呢?”恳求之声几乎打动了她。他躺着举起双臂,手掌向上,朝她张开。她只要跑过去,投入他怀中,趴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就可溶化自己,溶化为苏珊,可是她做不到。她不看他高举的手臂,只是含糊的说:“那对他们当然比较好的。我们找个法国还是德国女孩子,那他们就可向她学习外国语。”
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觉得自己僵硬、陌生,灵魂似乎已离开了躯体。她厌恶自己,如此冷漠无情,身边躺着一个受尽折磨的男人,但她却改变不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着手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从汉堡来,叫苏菲的女孩子,20岁,身体健康,面容带笑,蓝眼,一心想学英语,其实她已讲得不错。她让苏菲住“妈妈的房间”,供三餐,苏菲呢,她帮忙烧些简单的菜,必要时陪小孩子们。她脑筋聪明,善解人意。苏珊对她说:“我有时早上要出去,也许去一整天,小孩有时会突然跑回来,或是打电话回来,有时学校老师会打电话来,我应留在家里处理这些事情,还有钟点工人……”苏菲发出德国小姐那种深沉浑厚的笑声,露出洁白的牙齿,深深的酒窝。她说:“你有时需要有人取代你这个家庭主妇的位置,对吗?”
“对,就是这样。”苏珊回答,语气有点生涩,不由自主,但心想,这多容易,虽然暗中有点害怕,但比想象中距离自己的目标近得多。身心健康的苏菲小姐马上了解她的心意,足以证明此点。
这位免费女教师,通情达理,是苏珊特地挑选的(想到这里,她有点胆颤),一下子就和全家相处融洽;孩子们喜欢她,白太太几乎马上就忘了她是德国人,马修也认为家里“多了她,真不错”。他现在对家庭,只求应付,从不深究,早已放弃身为丈夫、 身为父亲所该尽的家庭职务。
有一天,苏珊看到苏菲和自太太在厨房谈笑愉快,她告诉她们她要出去,下午三四点回来。她心中有目标,有目的。她搭支线火车到南肯欣顿,转循环线,在派了敦下车。她到处逛,寻找小型旅馆,最后找到了一家。肮脏的玻璃窗上漆着“浮德旅馆”四字,外墙上面淡黄的油漆褪了色,像不健康的人体肤色,走道门口挂着“请敲门”的牌子。苏珊敲了门,浮德本人来开门,他其貌不扬,身体微胖,精神憔悴,身穿条纹西装,品味低下;皱纹满面的脸上,长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他马上答应租一间房间给强太太(她故意杜撰这个诙谐的名字,而且猛瞪住他,叫他无法直视。),强太太要一星期租三次,每次都是早上10点到下午6点,没问题,只是她得每次预先付清租金。苏珊拿出 15先令(他没开价),伸手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大胆地带着挑战的表情看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竟能随意自如,运用此种神情。他默默地看她,用拇指和食指从她掌中拾起那张10先令的钞票,接着铲起另两个2.5先令的银币,跟着摊开自己的手掌,展示所收到的钱,低头凝视。他们站在走道上,头上一盏罩着红色灯罩的灯,脚下光滑的木板,强烈的清洁剂味道非常呛鼻。他猛抬头,微笑着凝视她,手掌仍然摊开,似乎在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苏珊说:“我不会利用这房间来赚钱。”他仍站着不走,她加了5先令,他点头说道:“你付钱,我不多问。”苏珊说:“好。”他从她身边擦过,走到楼梯口,停了一停。门口挂着的街灯刺进苏珊的眼睛,片刻之间,她看不见他。但一下她又看到一个矮小的男人,样子像个传应生,衣着保守,脸色苍白,头发又秃又白,一步步吃力地踩着楼梯上楼。她跟在后面,两人默默上楼,彼此不问问题。这家“浮德”的小旅馆,给客人不受盘问的自由。唐珊小姐那家就不行。楼上的房间丑极了,只有一个窗子,挂着薄薄锦织的绿色帘子,一张三英尺又三分之一的床,罩着一张廉价的绿色缎子床罩,旁边有个煤气热气炉,装上让客人自己放钱的咪表,此外还有一个柜子,一张绿色的柳条扶手椅。
“谢谢,”苏珊对浮德说,她知道他没有带着十分好奇的眼光在看她(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叫浮德,也许是浮三、浮四、浮五什么的)。做他这一行的,不可存有好奇心,他是抱着一种带有人生哲理的观点来判断事情是否恰当。他已收了她的钱,带她到房间来,同意她的一切条件,只是对她前来这种地方,显然不以为然,这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认为这种地方与她身份不配。可是她自己知道,她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房间等着她前来,等待已久。“请在5点钟叫我一声。”他点点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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