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短篇小说欣赏:去十九号房
几天后,临睡前马修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5镑。”说着把钱推给她。其实他一定知道她这几天一直都呆在家里。
她摇头,把钱还给他,解释道:“一旦让你发现,就没意思了。”语气中没有指责的味道。
他点头,不看她。她知道他已离开自己,一心在想如何处理这个让他害怕的妻子。
他说:“我不是要……我只是担心罢了。”
“我知道。”
“我得承认,我开始怀疑……”
“你以为我有外遇?”
“对,我是这么猜想。”
她知道他希望她有外遇。她坐在那里,考虑怎么开口告诉他:“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一家污秽的旅馆度过,在那儿我很快乐,事实上,没有了那个房间,我的生命也完了。”她听到自己心中这么说,也了解马修听了会多害怕于是她说:“你猜得相去不远。”
马修也许会以为旅馆老板隐瞒实情,他希望如此。
“是嘛,”他说。她听到他的声音跃起,似乎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得向你承认,我自己也有了婚外情。”
“真的?是谁?”她兴致勃勃地问,事不关己似的。她看到自己这种反应,出乎马修之意料。
“是费儿,韩费几。”
她早在婚前就认识费儿。她告诉自己,费儿不行,她太神经质,太难搞,什么事都讨不了她的欢心,比苏菲差多了。这个嘛,马修这么理智,他会看得出来。
她心中默默朝这个方向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嘴里却大声说:“我的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快,快点捏造一个故事。可记得你那次向唐珊小姐,捏造了多少胡说八道的东西? 她慢慢地,小心地说,避免自相矛盾。“他叫麦克,”姓什么?“他叫潘麦克。” ——多笨的名字——“他和你有点像,我是说外表。”真的,她无法想象,除了马修之外,自己还能让别人碰她。“他是搞出版的。”(真的,为什么?)“有太太和两个小孩。”
她说出了自己的幻想,有点得意。
马修问:“你们要不要结婚?”
“唉啊,绝对不要!”她冲口而出。
要是马修想和韩费儿结婚的话,那她这语气就太强了,可是显然她答得还得体,因为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很难想象自己再和别人结婚,不是吗?”说着把她拉过来,她的头于是枕在他肩上。她把头埋在他的肌肉里,听到血液从自己耳朵砰砰流过,说道:我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早上,她躺在床上,他在穿衣。
他显然是夜里把事情想通了,他说:“苏珊,我们干嘛不来个四人行?”
当然,她告诉自己,他当然会这么提议。你要是理智的话,你要是讲理的话,你要是从来都不让自己有自私的念头、嫉妒的心理的话,那你自然会说:“我们来个四人行 吧。”
“好啊,”她说。
“我们可以一道吃午餐。我是说,你溜到肮脏的旅馆去,我在办公室呆到半夜,大家说谎,太荒唐了。”
我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她心慌意乱,然后说:“这很好呀,不过麦克现在不在,等他回来——我想你们一定合得来。”
“他不在,是嘛?所以这阵子……”她丈夫把手放在领结上,做了调情的手势,奇怪,她以前从没想过他丈夫也会调情。他弯身吻她的脸,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顽皮的小猫。”而她觉得,回应他那个表情,她自己脸上也出现了顽皮、卖弄风情的神情。
内心深处,她极度厌恶自己和丈夫,憎恶两人虚情假意。
现在她给套上了个情夫,他也有他的情妇!多庸俗!可又多叫人放心,皆大欢喜!他们现在要来个四人行,一同看戏,上馆子。这种花费,罗林家应该能应付得起,想来那潘麦克也付得起。他们四人要以文明人相互容忍的态度,去建立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人沐浴在中年人热情、美丽的余晖之中,不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他们或许也该一道去度假?她知道有人这么做。不过马修也许会不赞成,这未免过分?可是既然他能提出“四人行”的建议,那他怎会反对?
她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听到马修的车于开走了,上班去了,然后听到孩子们辟哩啪啦,混和着苏菲银铃般快乐的声音,上学去了。她滑进床上被窝下陷之处,寻找庇护,保护自己处身事外。她伸出手,朝她丈夫睡过的陷下之处伸去,但得不到慰藉,他不是她丈夫。她曲身蜷成一团,又小又紧的,藏在衣服下面,她可以整天,整个星期,甚至一辈子躲在这里。
可是几天后,她就得制造出一个潘麦克来。怎么制造?相信她只好随便找个愿意合作的人,扮演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可是怎么答谢他?她……什么?这个嘛,起码她得和他做爱,想到这里,她就疲倦得想哭。啊,不行,这件事她现在毫无兴趣。证明?只要提到做爱这两字,或仅仅是想到这件事,要恢复肉体上的乐趣,更不用说是感情、爱情,她就想逃,试都不想试……天啊,干嘛要做爱?干嘛要跟人做爱?要是你想做爱的话,跟谁做又有什么差别?她干嘛不可以干脆走到马路上,随便挑个男人,跟他惊天动地做一番?为什么不可以?就算是浮德那老头,又有什么不可?这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却叫自己陷入困境,要与一个名叫麦克的情人,有一段冗长的关系,参与文明时髦的四人行。唉,她办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她起床,换了衣服,下楼去找白太太,向她借了一镑。她说马修忘了留钱给她。她还和白太太交换了一些男人都是一样健忘的话题——他们都粗心大意。她没对苏菲交待什么,她听到她在楼上打电话。她走到地下火车站,坐车到南肯欣顿,转循环内线,在派了敦下车,走路到浮德的旅馆。她告诉浮德她决定不去旅行了,她要间房间。她得等一小时。她到街角一家生意兴隆的茶馆,坐下来观看人群进进出出,大门不停推进推出。她看到他们会合、融合,然后分离,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加入他们,加入他们的活动。一小时后,她留下半个5先令付茶钱,头也不回离开那地方,就像她刚才离开那个漂亮的白色大房子一样,头也不回,无声地把责任交给苏菲。她回到浮德处,拿了十九号房的钥匙。她自由了。她慢慢登上污秽的楼梯,房子一层一层在她脚下消退。她举眼上望,楼梯一级一级急速下降,终于降至与她视线平行,然后消失不见。
十九号房没变。她带着锐利、缜密的眼光,扫视房里每一样东西:廉价的缎子床单在反光,经过前面两人在床上完成痉挛动作之后,随便罩在床上。衣柜的玻璃垫上,留下粉末的痕迹,窗帘打折处呈深绿色。她对窗站立,看着地面上的人走过去,走过去,再走过去,看得头昏眼花。她在柳条椅子坐下,放松自己。但她得小心,她今天不希望在5点钟,让浮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恶魔不在房里,他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她已向他购买了自由,已滑人黑暗的梦境。结果丰硕的梦,似乎从身体内部拥抚她,像血液般循环……但她得先考虑一下马修,要不要留封信给验尸官?可是要写些什么?她希望他保持今早的表情?太陈腐了。但至少希望他保持自信、健康。这也不可能,太太自杀了,做丈夫的不该精神奕奕。可是要怎么才能使他相信,她自杀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那个了不起的出版家——潘麦克。唉,真荒谬!丢人,她决定不管他,不管活着的人。他要是真要相信她有了外遇,那他就会相信,而且他是万分想要相信,就是在伦敦找不到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他也会说:“可怜的苏珊,她不敢告诉我他的真姓名。”
而他要娶费儿,还是苏菲,那又有什么差别?虽然他实在该娶苏菲,苏菲实际上已成为孩子们的母亲。她坐在这儿担心孩子,虚伪得不像话。自己就要离他们而去,只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呆在人间。
她大约有4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几个小时,她过得非常愉快,幽暗、甜美,让自己轻轻、轻轻滑到河边。然后她站起来,几乎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把薄薄的地毯推到门口,查看窗子是否关得紧密,然后在煤气表口放人两先令,转开煤气,躺到床上,一年多来第一次。床上有霉味、汗味、性交味。
她仰卧在绿色的床罩上,双脚觉得冰冷。她起床在柜台底层抽屉找到一条折好的毯子,再度躺下,仔细把脚盖上。她觉得十分满意,静听煤气微小柔和的丝丝声,流入房间,流入她肺部,流入她脑中。她漂入黑暗的河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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