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对话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文字实录
古人生活本身就田园 刻意强调一定有寓意
凤凰网文化:有的人把您这本书称作是现代的桃花源记,我是这么觉得,中国文学当中,其实虽然不乏有包括《桃花源记》在内,包括说比较著名的山水田园诗、士大夫的一些小品文,他们也是在写这种隐居的山林的生活,但是他们其实是在借助一种描述来表达自己另外的心志,也就是说文字是在山水之上,但是其实心志是在山水之外,是想远离山水的,他的抱负其实不在这里的,中国其实很少像您这种文字,很少像《瓦尔登湖》这种单纯的只是专情于山水的文字。我不知道您对于中国文学的这一种做什么判断?
朱天衣:我本来觉得说像古人来讲的话他们的步调生活什么各方面大概比我现在过的田园生活还田园,除非你致力于仕途,想要一路往上走,不要说往上爬了,叫往上走,名利功名这些看得很重,不然一般百姓们“帝力于我何有哉”,我每天耕种,皇帝管不到我,只有老天爷看天吃饭嘛这样子,应该过的生活是比我或者比很多的人都更田园更什么,所以我想说他们应该并不需要再强调这个部分。如果再强调的话,真的就是像您说的就是他有一个寓意在里头,你就像陶渊明写的那个《桃花源记》这些东西,那他这个是完全是一个希望好像是个理想的东西,理想国一样这样子的一个地方,所以我想的跟我们还是会有一个差距在,就是历史和生活的环境背景在,所以我们看他的东西会觉得他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可是其实也许在我们现在来看的话是说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田园的东西、山林的生活都没有,所以我今天我其实自己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没想太多,只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你的工具就是一个笔,你就是把你生活周遭的东西写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就是这么简单。
我只是没想到大家会把它定位成是这样子的一个东西,所以我觉得我不敢跟古人去比什么,我觉得他们也许他们有些寓意,也许他们的智慧更藏在里,也许可以更值得我们去深思一些东西。
凤凰网文化:好像您的这种说法果然应验了大姐的那句话,就是朱天文她说过,说你们姐妹的写作都是一种贵族式的,想写才写,然后想写就写,并不是说像一般的职业作家那种为写而写,或者说自己有一个很深远的谋划什么的,就是完全随性而至的。
朱天衣:对,可能是这样。真的是有说贵族?
凤凰网文化:有的有的,有过这句话。
朱天衣:可能是一个反讽吧。因为我们其实我觉得像两位姐姐,她们把写作当作她终身的职志或者是志业这样来看的时候,她是比我更要在生活中去消减掉更多的东西,包括物质欲望,我常笑我们家里是什么车都没有,包括脚踏车一部都没有,娘家,然后连小孩子三轮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然后就把生活过得越简朴越好,那个简朴是为了说让你脑力,你所有的生命的能力都灌注在写作这个上头。所以往往他们可能在外面的人来看会觉得说她们的作品不多,产量不多,可是他们所有的都是,我觉得可能两、三年出一本书,可能这个书可能就代表了她们这两、三年所有的吸取的养分,从各个角度各个面向吸取的养分灌注在她一本著作里面,所以也许她的所谓贵族的意思就是说她们不真以此为养活自己的一个(生计),其实在台湾你要做一个能够靠写作为生的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姐姐她们也许幸运的就是父母亲也都是做这一行,然后就很自然的就接受她们,就该是,好,你们即便没结婚的也留在家里,结了婚的也可以留在家里,也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里专职写作,所以她们可能少了很多经济上头的负担,所以就不需要像一般人很努力地去赚钱,然后你的生命、你的能力,你的精力都花在那上头,你就没有时间来经营写作这一块,所以我在想她所谓的贵族就是说她可以很任性地在家里头就专心做写作,而且平常人家也没看她很认真在写作,可是实际上她们是整体的动员,整个生命动员为写作这件事。
凤凰网文化:而且她们两个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作,但是您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走上文学道路,为什么选择会不一样?
朱天衣: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吧,就说你要是严格讲起来,是年轻时候的叛逆期。其实我们在自己家里面父母亲是完全的一个放任,他不会让我们有压力说姐姐该怎样你就该怎样,父母该怎样儿女就该怎么样,没有这个东西。可是外面的人会问,姐姐写作了,你是不是该写了,那种叛逆心态就会想说为什么她们走这条路我就要走这(条路),所以这是我自己很遗憾的一件事,就是说你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养成一个写作的习惯,那你到后来要再领悟到写作才是你真正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的时候,你已经是不可能像姐姐她们是完全的投入在里头,我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会给动物们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给我的教职--教小朋友写作,三分之一的时间我可能才可以给写作,所以就是说在当时来讲的话会有这样一个差异在,我觉得也是和青春叛逆期比较是有关系的,那这是自己造的孽,自己要承担的一部分就是这样。
天文安静天心焦虑 父亲走后自己步调放缓
凤凰网文化:姐妹三个人的名字天文、天心、天衣,是父亲取的吗?
朱天衣:大姐的名字是外公取的,因为父亲当时就是尊重外公,就是请他取名,结果他取了一个朱天娥,还有一个朱天文。
凤凰网文化:是哪个“e”字?
朱天衣:大概应该是女加一个我的那个“娥”,天文好,天文好。我不知道,就是文心,然后她们就笑我说,应该叫朱天雕(音)。那不过整个在我们的成长背景当中我会非常感谢父亲为我们取那么简单好记的名字,因为那个在而后的不管签名也好,写功课要写名字也好,都变成是一个很轻松愉快(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父亲的为人吧,他不会去为难孩子,我看我很多的学生那个笔划,名字笔划多到光想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要握着那只笔写出他的名字,真是一件好痛苦的事情,我很感激我父亲。
凤凰网文化:是,我之前接触过苏伟贞,她在签名的时候就说我一到签名的时候我就好羡慕天文她们,就是说我的名字即便写简体字也是笔划很多。
朱天衣:还是很多。
凤凰网文化:那这个名字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里面?
朱天衣:天字辈应该还是家里面的一个辈分吧,爸爸是辈分是青天云海,就是有这样一个辈分在,正好好棒,这次笔划好少,而且我蛮喜欢这个含义,本来好像父亲要帮我取的是朱天人,天人合一的人,那就更简单了。
凤凰网文化:是,文如其人,读您姐妹三个人的不同的文字都感觉到不同的风格,那我不知道三姐妹的性格上都是怎么样的?
朱天衣:也不一样,我觉得光是两位姐姐就差很多。我觉得天文就是很像爸爸,就是完全是看到的都是人家的好,就很能欣赏,即便是人家的不足处她也能够欣赏得有滋有味的。就像我的父母亲,爸爸其实是比较内向的,他喜欢静下来,妈妈就完全是外向的,能量十足的,喜欢运动,喜欢交朋友,喜欢什么,那照道理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很干戈,不能够相处的。可是我觉得就是父亲是完全不仅是包容,而且是欣赏的角度来看母亲,我觉得这一点很不容易。我觉得大姐就很像爸爸,她就是看谁都是有滋有味,然后从来不会想去干预说你怎么这样,你应该怎样,就非常的尊重人。那天心是比较焦虑一点,那她常常讲说她的写作动力也在于焦虑,看到什么不平,看到什么就会忍不住,就是那是她的写作动力,可是她在人际关系上头来讲,我们常常就说你说她是很严格也可以,当她看到你不对的时候即便亲如母女、亲如父女、亲如姐妹,她一样该说的要说,该骂的要骂,该生气的要生气。
那不过我觉得我跟大姐是属于是比较是土象星座的,就是会不想去打扰人家,不想去干扰人家,自己做好自己做好自己这一部分就好。可是如果只有我和大姐的话,相信我们姐妹三人,就是感情不会是到现在还是这么密切,就是靠二姐在中间一会儿说我跟你讲怎么样怎么样,天文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然后这个又那个,那个又这个,就是她在中间就扮一个很忙碌的角色,然后她又很倒霉的是她的先生,然后她的周边人多半都是土象星座的,所以她就变得很忙碌的在好像把我们--她是水象的--就把我们这些土疙瘩全部都融合在一起,所以她在本质上头个性是完全是不同的。那至于我自己,我就不晓得来怎么说我自己,我想大概别人来看也是差别是很大的。
凤凰网文化:我记得天心有一篇文章当中写到说她幼时和您的感情要深过姐姐。
朱天衣:天心,因为我们年龄比较接近,我大概印象中跟天文完全,不要说吵架,连争执都没有,天文是完全就是都好,都可以,就是都好这样子。那天心就不一样,天心是很喜欢管我的,她就觉得我们老说那个外面说北京是傻大空,我常想我在她的眼里也是个傻大空,长的高个子这些的,就是她就常常会要来管管我,提醒我该注意什么、该怎么样,那小时候我又是超级不喜欢被人家管的,就会觉得好烦这样,所以我们常常之间你说情感也因为这样子情感也比较深,住都是,如果说分房间一定是我跟二姐一起的,然后那个洗澡也是我跟她在一起,那那个纠纷就可多了。
前两天她一位朋友才讲,他说天心回想起我跟她小时候,我们的争执,那个争执脏话也不会骂,家里的家教是不让,顶多就是你是猪、你是猪、你是猪,永远就是一句话来一句,然后我又是金牛座的,是很固执的,最后一句猪一定要是我说的,所以她常会被我弄到抓狂,我不记得这段,她说常常我第二天早上一起来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是猪,她说她简直会被我弄到疯了,后来哦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天心她一直想扮演一个姐姐的角色,到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很护姐妹,她把天文也当做是她的妹妹一样,就觉得我们两个都是傻大空,就很容易受骗,或者很容易什么,所以我每次一回去她就会告诉我哪里有好吃的,脸上该擦一些什么了,该穿些什么了,她都会保养品,就是那个保健食品,眼睛不好吃这个,她就是到此刻现在都还是会扮演这样的角色。
凤凰网文化:那跟大姐这方面的互动就很少?
朱天衣:我觉得我们两个是我好喜欢她这个人,其实非常喜欢她,尤其在父亲走的那段时间,她就是默默地扮演起大姐的角色。我就记得我们最后在父亲临终前就已经签了一个放弃急救、侵入性急救的那样子一个声明书,最后那一刻是我在一边,大姐在一边,然后当我听到就是父亲气息停止的时候,大概是凌晨的时候,五、六点的时候,然后我们就我一跳起来就叫了天文,那个时候我们就是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赶快叫护士进来,然后护士要做什么动作的时候,我觉得要是我无法做到,就是说不要动,虽然我们已经都签了这些东西,那可是大姐就是很冷静,就说不要动,我觉得那一刻我就觉得是我做不到的一件事情,可是她就是稳稳的做了这一件事情,那整个过程在我觉得我就是不要讲她是不是我姐姐,她是一个普通陌路人也好,是一个朋友也好,我好喜欢这样子的一个人,这么简单,然后这么素朴,把自己的生命生活写作,就是处理的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好喜欢她。
凤凰网文化:您刚才也说到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必须喜欢聊猫猫狗狗这些,都不做一些文学上的交流,但是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姐妹们也做过许多这样,比如说三三集刊等等,也在一起做过文学上的切磋。
朱天衣:其实也没有,那时候就大家一伙就一起就是都很兴头地办杂志,去演讲干什么,演讲回来谈的绝对不太是内容,而是那里有什么好吃的怎么样,今天有谁怎么样,大概就是比较是我觉得反而大概因为我们全家都是拿笔的人、写作的人,就是我一个朋友她就曾经讲过说,她在她们家是唯一的写作人,享有特权,所有她写作的时候的坏脾气、她要的安静,全家人都必须去迁就她,可是你看我们全家都是,包括后来姐夫也好,甚至她们的女儿都是如此,那没有谁让谁的,那就是当你要写作的时候你就是各自回到你的房间或回到你的角落去处理你的东西,绝对不会拿出来干扰人说你看我,就好像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内心隐私的一个私密世界的东西,顶多大家就是文章发表了,然后看到了,说不错,怎么样怎么样,包括父母亲对我们的文章都是如此,大概顶多父亲会这样子挑一两个错字出来吧,其它真的是都没有,就是跟尊重彼此的创作的隐私的那个部分。
凤凰网文化:就是彼此不会做过多的评价。
朱天衣:不会。
凤凰网文化:那两个姐姐都是年少成名,而且名声斐然,我不知道您作为最小的妹妹会不会有一种处在光环之下的压力呢?
朱天衣:大概这个压力从小学就开始吧,所谓如果有压力的话,所以我也练就了,就包括说我讲说像大姐她的功课真好,不光是班级里第一,还是年级里第一、全校第一,甚至是台北市第一,台北市每次什么演讲比赛,然后作文比赛都是会在司令台上公布这些,我那时候就很阿Q精神地就说很好,回家又有文具可以分了,但就会自己调整这样子一个心态。所以如果说也许她们完全是看不出我的压力来或者什么,我还记得我大概在第一本出的时候写了一个序,就稍微提到说我觉得好像我有一点点落后了,应该要急起直追,好像错过了很多的,她们就非常的讶异,她们才知道其实我是在意写作这个部分,在意很多的东西,要不然的话她们会觉得我就是好像就像我表面那个带土象星座隐藏得很好这个样子,我觉得那个压力有的,可是我努力让这个压力希望能够把它变成不是一个自我放逐的一个借口,而是希望能够变成说它让我能够赶上这个队伍。
我觉得在之前我会有一点心急,在父亲过世前,我会好像急于想要赶快有一些表现或者什么,让父亲看到也好,或者让人家看到说我们的家族是一个很完整的,不会有一个怎么漏掉了一个那样子的感觉,可是当父亲过世之后,它让我看到说死亡不是一个结束,它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新的开始,就说我和他的关系,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的东西不是就因为死亡咔嚓就一刀两断,它是还有后续的,我们慢慢来这生不够,来生可以再来,所以我就才到我父亲过世之后,我整个生命的步调放缓了,慢慢来,我觉得那个可能我努力出来的东西才是真的,而不是急切、急于要表达什么。我觉得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那个写作的东西才变成真的是生命里的东西,化在生命里,然后你觉得不是为了表现、为了计划去写作,而是你是非得要为的一件事情,好像不这么做你就不舒服、就难受,那我很高兴在父亲过世之后我真正的是把写作像他一样当成是生命一样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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