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访]摄影家肖全：相机里存放一个悲情诗意的时代

凤凰网文化：喜欢小孩子吗？

肖全：我记得在2011年，我刚刚从缅甸的国际摄影节回来，我约好了要帮龚琳娜和老罗拍照片，后来在昆明见面，跟杨丽萍谈工作，从大理坐火车到丽江，我帮他们拍照片，那一路非常开心。他们家两个小孩就是那种混血，雅酷，海酷，我很喜欢他们，他们跟我玩的特别好。后来我跟老罗聊天，坐火车从大理一个小时就到丽江，看到山间的小村庄，屋外开满了梨花，我突然间就升起一个念头，莫名其妙的，我就跟老罗说，你们家的小孩刺激了我，我说我真想写一封信，给我未曾出生的孩子，我想告诉他们，其实不是我不愿意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我说我真的没找到，就是他妈。龚琳娜当时听到哭的泪流满面，其实你升起的这种爱欲，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它是一个生命延续传宗接代非常重要的一环，就是不仅仅是爱那么一个女人，你可以爱更多的人，所有的生命。

被庞德的照片打动 中国艺术家应有最好的照片

凤凰网文化：你对摄影的追求是什么，或者说好的照片是什么样子的？

肖全：因为每个人理解不一样，很多人的回答都是不太一样的。我的理解就是，至少它吸引我了，它感染我，甚至它打动我。比如说当我要拍《我们这一代》的时候，我曾经被一张照片所打动，就是美国的诗人庞德。我说中国的艺术学家也应该有这样的好照片，比如说巴金鲁迅他们，没有特别多有意思的照片，我个人认为比较遗憾。所以我看到庞德照片那一刹那的，很有可能100个人中90个人没感受到，或者只有我自己感受到了，其他人有可能跟那张照片没关系，但是对我它起作用了。

80年代末，钟鸣等人创办的地下刊物《象罔》，庞德照片

马克·吕布《埃菲尔铁塔上的油漆工》

比如像马克·吕布和布勒松，他们有好多传世的那种照片，马克·吕布的成名作《埃菲尔铁塔上的油漆工》，他是那么优雅，他在劳动，好像他在吹着口哨似的，那个本来就是法国人的那种浪漫。前几年我专门爬了埃菲尔铁塔上，我就到他拍摄那个油漆工的地方拍摄，向他致敬。第二天我见到他，他已经老成那个样子了，我把那个照片给他看，我觉得马克·吕布一定不遗憾，他在他这个年龄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布勒松，我看见过他妻子的一篇文字，她说她先生，布勒松在晚年的时候，由于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对死亡，他真的没有那么害怕。我看到一张照片，有个和尚在亲他的手，肯定是那个和尚告诉了他，生命的真相，那就是一个分断生死。台湾有一个圣严法师讲，小死等明天，大死等来世。

亲人死亡对我震动很多 想探究生命而学佛

凤凰网文化：你是什么时候皈依佛教的？

肖全：应该在2007年。那个时候我刚刚听闻到一点点的佛法，2007年1月份，我们在海南，我的一个大哥吕澎，他当时做了一本书叫《20世纪中国艺术史》，请了很多他的哥们儿，其中也是我很多的朋友，参加了书的首发。之后我就跟张晓刚坐飞机回深圳，在飞机上他对我讲，他说你应该再接着拍我们这一代，他说很多老外对这波人的了解，好多是透过你的这本书，他说你要是不做，没有人来做这件事情。他说其实十几年过去了，并不是几个人的输赢问题，主要这是一个时代。当时说的我也是怦然心动，其实之前我也曾经对自己这么讲过，我也对我拍摄的这些人说过，我说十年以后我再来拍你们，一眨眼十年就到了。

可是后来我就到了古巴，你的心很容易随境所转，哈瓦那古巴太吸引我了，当时就觉得，我应该留在古巴，看看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是怎么变的，我很想就在那儿做一个报道摄影师。后来我一个好朋友就给我讲，他说你应该去尼泊尔，那个国家离中国这么近，而且又很便宜，对中国特别好，友善。而且他说你可以拍的东西太多了，很有可能早上起来一个人在这儿刷牙，踩到的佛盆是几千年的东西。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我就去了，因缘确实是已经到了，从西藏开车过去，到了尼泊尔，到了博卡拉，看到了那个佛陀栽的一棵菩提树，那样的一个殊胜的地方。我从那儿待了一个月回来，认识我的那帮朋友，全都说我变了，还不仅仅是我剪了那一头曾经留了很多年的一头长发，从我的整个相上来看，觉得我已经变了。

我真的特别特别感兴趣的是，这个人在天地之间的那种自由，那种关系，我确实在尼泊尔拍到了那种东西。后来再过了两年，我身边的人就有死去的，我有一个妹子，很漂亮很漂亮，在成都，我差点跟她好，后来突然有一天听到她的消息，她没了。然后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28岁，躺在一个木板上，没了。她的死亡对我震动很多，后来我就觉得，我应该好好地花些时间来琢磨琢磨我们自己是怎么回事情，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这个小宇宙和大宇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后来2010年，紧接着我父母又不见了，我就看着他们就从我的身边就走了，你突然就会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很想知道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所以我接下来的照片可能都跟这些主题有关系。

凤凰网文化：怎么看待死亡呢？

肖全：有一个小故事，也是梦参老和尚一个大弟子讲的，他们很早就读过这个故事，就说有一个小沙弥，他出家了以后才十岁左右吧，突然老和尚就觉得这个孩子命临，就是他快到了，他命就只有那么短，最多还有十几天。然后又不能跟他说，就说你回去吧，你回去看看你妈妈，这孩子就跑下山了，但是在途中一场大雨，他躲在河边上一个大树下，他看到蚂蚁洞被河水冲坏了，很多蚂蚁就顺着这个小溪流，对它们来讲完全是大海和江，它们就很慌张，就在游。这个小和尚就用一些树叶树枝拦着，那些蚂蚁游到这儿之后就可以上岸，其实他也无意，他就是觉得这些蚂蚁很可怜，就做那么件事情。后来就回家了，回家以后住了几天，他妈说你赶紧回去吧，你看我又没什么事，他就回去了。他的师父当时吓了一跳，他的师父绝对以为他下去以后再也上不来了。后来师父就问他，你到底回去做了什么事？他说没有，我就看我妈了。他说你还做了什么，然后就想起来那天下雨，他就跟师父讲了，可能就是这个慈悲的举动吧，让他增寿了，其实他并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

纪录成都30年历史 拍摄1989年国庆终生难忘

凤凰网文化：你在成都拍摄了30年的变迁，讲讲这个拍摄。

肖全：成都这个城市的那些市民特别爱看报纸，哪怕是一个三轮车工人，他等待客人的时候，他翘着脚然后都可以看报纸。然后就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他的袜子破了几个洞，我当时没带着照相机，我回去拿着照相机回来，他还坐在那儿，我就拍了他一张照片。

那组照片里面特别有意义的一个情节，我觉得对我一生作为摄影师来讲都特别重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周年的时候，那一年是1989年国庆，我一帮朋友就拉着我，骑着摩托车，开着车到山里面拍风光什么的，我说我不去，我说我想知道，当自己的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的儿女是怎么样为妈妈过生日的。他们说你能拍到什么东西，可是我那次我真的就拍了一组非常有意思的照片，比方说因为游行，一些小孩为了看游行，都从人缝里钻出来，他们前面站的都是武警，背着水壶，拿着警棍这样站着，武警每个人的面相是和善的，没有那种凶相，可那天非常紧张，那个画面非常好看。那其中还有一个类似于像干部那种打扮的装束的人跟那些人聊天，然后他的头顶上是那种有线的那种电车的那种线，可能他也在忧国忧民嘛那种感觉。还有一个老头背着手，叼着一个叶子烟，从一个桥上走过，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写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家教，拿了一个石头搁在那儿，那个老人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等等，一组照片。

后来我把那一组照片放出来之后，放在桌上，我就对我自己说，我说肖全，从今天起，你不仅仅是一个摄影家，你还是一个优秀的摄影家。我就对我自己进行了确认，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摄影师，你必须对你这个时代有责任感，因为你有权利制造影像，你必须用你的照相机告诉别人曾经在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我就觉得，我那一天做到了，而且做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