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评论 ()2014.6.30 第72期 作者:廖廖
导语:央视真人秀类历史纪录片《客从何处来》,因有明星名人的加入,在社会上刮起一股“寻根热”。独立艺术撰稿人寥寥认为,在“斩根”与“弑父”之后,中国急于回到历史中怀旧,但近30年来的寻根之旅却屡屡失败,原因在于一次次寻根并没有真正改变我们的价值取向,也没有改变我们的格调和审美。寻根并非衣锦还乡,也不是抄抄家谱,更不是去崇拜西方的“贵族精神”。
央视最近播出了一个大型“寻根”纪录片《客从何处来》,记录了曾宝仪、马未都、陈冲和易中天等人追寻自己的父辈和祖辈的足迹的故事。遗憾的是,我们只看到片中的主角衣锦还乡地看看故土,前呼后拥地抄抄家谱,看不到他们的寻根之旅的历史价值与文化意义。
欧洲人从名字和故事中“寻根”
倘若让16世纪的欧洲人看到“寻根”的节目,他们会哑然失笑,因为他们根本不必跋山涉水,他们的父辈和祖辈的足迹就写在他的姓名上。
中世纪的欧洲平民大多都没有姓氏,小镇青年去大城市闯荡才给自己随便找一个姓氏,以免同名混淆。文艺复兴三杰在乡下小镇当待业青年的时候都没有姓氏,在大城市扬名立万之后才把自己的家乡名字冒充姓氏,莱奥纳多·达·芬奇就是来自芬奇小镇的莱奥纳多,拉斐尔·达·乌尔比诺就是来自乌尔比诺的拉斐尔。
对于普遍文盲的欧洲人来说,找姓氏的灵感并不多。姓Stout的,当然是一个胖子。姓Hill或Woods的,住在山坡上或者树丛中。姓Smith的,自然是打铁师傅。有的人甚至把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出生地、头衔,全部放到自己的姓名里。所以说,16世纪的欧洲人不用费心去“寻根”,只要看一眼他的名字,家族历史一目了然--当然,这只是一个夸张的玩笑。
事实上,欧洲人也同样热衷于寻根,热衷于在回首历史中确认今天的身份。譬如,中世纪的骑士就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战斗英雄当作偶像。最早的骑士都是一文不名的庶子,穷困潦倒的低等贵族,他们渴望战争,因为只有战斗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当他们问一句“我是谁”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体面的答案在等着他。他们只有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英雄故事中去“寻根”,寻找可以依靠的精神力量和英雄主义。
骑士需要寻根,革命志士也要寻根。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克·路易·大卫从古典时期的传说故事中为革命寻求新的力量,那幅著名的《荷拉斯兄弟的誓言》就是借古典英雄之血来浇灌今日之革命。
欧洲人喜欢寻根,没有历史的美国人更加热衷于寻根。非洲裔美国人不用说,一部著名小说《根》,回望前世的非洲,看清今生的美洲。盎格鲁·撒克逊人不但自己爱寻根,也爱帮别人寻根,戴蒙德那一本获普利策奖的《枪炮、病菌与钢铁》,通过对各种原始部落的“寻根”,为今天的少数民族裔难以融入现代社会寻找完美的解释。在中国更为著名的《格调》一书,则嘲讽了现代美国人如何热衷于保留英格兰的传统,在英格兰传统中“寻根”的本领决定着一个现代美国人的“格调”。
明代的“寻根”融入文人阶层审美
西方人热爱寻根,中国人也热爱寻根。在明代的生活格调指南《长物志》中,家具、器物、摆设和书画,莫不以“仿古”为至高标准。出身江南文人领袖世家的文震亨笔下,通篇都是:“旧制最佳。亦须照古式为之。愈古愈雅。不得旧者,亦须仿旧式。古人制具尚用,不惜所费,顾制作极备,非后人苟且······”与现代美国人一样,寻根本领的高低同样决定了一个明代人的品味格调的高下。
热衷于寻根的明代文人,并不是简单地抄袭古代家具和器具的款式,而是在尚古的同时,加入文人阶层的审美,他们把追求简逸、幽隐和自然的生活理想与家具、器具的设计融合在一起。明代成熟的工匠技术和清高倨傲、澹泊致远的文人士气,孕育了古朴、简洁、雅致的明式家具。
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个高峰期的艺术理论也是建立在“寻根”之上,明代晚期的江南艺术圈,浙派早已风吹雨打去,吴门也败相渐露,此时在董其昌的引领下,文人画风云再起。董其昌认为,绘画史的进程是一个自给自足的过程,绘画的价值完全植根于绘画的形式本身,创作就是在前人的笔墨上做出变化。董其昌的艺术理论的关键词就是:寻根。我们大概可以说,明代中晚期鼎盛一时的文化与艺术都离不开“寻根”。
20世纪中国:失败的“寻根”
有人寻根,也有人努力斩断自己的根。20世纪早期的“新文化运动”中,革命小将们急切地颠覆传统文化,在文化激进主义者看来,只有在完成了文化上的“弑父”之后才能迎来新世界。这种俄狄浦斯情结在20世纪的中国蔓延了70年,直到80年代的意识形态突变之后,又再次兴起寻根文学,人们渴望在“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中确认自己的身份。
有成功的寻根,就有失败的寻根,中国近30年以来的诸多“寻根”几乎都是缺少文化意义的失败的寻根。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明式家具热潮,就是一次失败的寻根,我们照抄着明代家具的样式,却不知道明代家具与彼时文人的审美观、人生观、生活方式血脉相连,我们无法在明式家具的基础上设计出一种符合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和审美价值的家具,只仿佛把别人的家谱照抄了一遍,毫无创建。
与明式家具一起发烧的还有古玩收藏热,那是另一次失败的寻根。据说全国古玩收藏者有九千万,但是我们并没有从收藏古玩当中感受到多少传统文化的熏陶,电视上的鉴宝节目里,一张张狂喜的脸和一个个沮丧的苦笑,皆因“一夜暴富”的梦想成真或者幻想破灭。
焚香、茶道,当然也是一种寻根。但是我们已经忘记古人焚香的真义是清心,茶道的真义是寡欲。今人一边熟练地张罗着繁复的香道、茶道的礼节,一边聊着如何囤货老班章,如何做旧新紫砂。这种寻根只不过是借古人的台,唱自己的戏。
有跨越朝代的寻根,也有跨越国界的寻根。精神空虚,信仰缺失的时节里,我们开始怀旧,希望能够在旧时旧人中寻找到精神的偶像。但是今天的新贵和小资们寻遍中国史,瞧不起任何一个阶层--士大夫太迂,文人太酸,盐商太土,皇族太俗,于是他们跨越国界去欧洲的“贵族传统”中寻根。
他们崇拜迷恋的是哪一种贵族?茹毛饮血、草衣木食的英伦野蛮贵族?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嗜血贵族?18世纪大革命时朝不保夕的法国贵族?二战后的大权旁落的欧洲贵族?没人说得清,也没人在意。
还有人在富豪会的掌声中总结出“贵族精神”:文化的教养;社会的担当;自由的灵魂。但是,阻止人文主义者给民众启蒙的贵族,何来的文化教养?鞭挞奴隶、掠人妻女、十字军东征,法国大革命前夕的暴政……贵族何来的社会担当?千方百计维护森严的等级制度的贵族,何来的自由灵魂?这些问题,统统都不是问题。总之,贵族精神就是好,贵族精神,嘿,就是好!
中国近30年来的寻根之旅,之所以屡屡失败、笑话百出,原因在于我们只是为了寻根而寻根,一次次寻根之旅并没有真正改变我们的价值取向,也没有改变我们的格调和审美。我们的媒体热衷于报道天价的古玩,而从来不会问问大藏家收藏古玩之后,可曾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与感染?我们坐在明式的椅子上,感受到的不是明人的隐逸和澹泊,而是坐拥黄花梨和紫檀木的志得意满。
重要的不是寻根,而是寻到了之后如何面对?央视的《客从何处来》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片中的诸位主角在寻根之旅中,面对历尽磨难的家族史与千疮百孔的民族史,曾宝仪、陈冲的历史观和价值观会不会受到影响?马未都、易中天的品味和格调有何改变?如果寻根不能改变我们价值的取向,不能指明未来的方向,那么这种寻根的意义何在?
寻根并不是衣锦还乡去看看故乡那一片土,也不是前呼后拥地抄抄家谱。寻根最重要的一点是从历史中借助力量,确定我们今天的身份和未来的方向。如果认为历史早已有一个注定的大结局,那就没有必要回首寻根了--好比目的地明确的长跑运动员从来不会跑跑停停,回首来时路。只有在树林里迷路的人,才会不断的回头张望,希望从走过的路上找到前进的方向--除了马克思和汤因比,谁敢说自己不是迷失在树林中的人呢?
寥寥:独立艺术撰稿人、《财富堂》专栏作家。
廖廖:独立艺术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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