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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沁鑫:雅俗共赏已经快被我们淡忘了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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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禅师圆寂很多年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叫冯梦龙的知识分子写了一个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冯梦龙的版本中,法海是一个降妖伏魔的高僧,许仙是一个贪恋美色的年轻男子,白蛇则的确是个蛇妖。

对话环节,主持人李蕾(右)提问张宇和田沁鑫,舞台的魅力在哪儿?田沁鑫的答案是:“舞台是人看人的艺术。” (南方周末记者 蒋彬/图)

“我只能再一次尴尬”

南方周末:《青蛇》的好处不用再多说了。但也有一些不满意的声音,比如台词是否偏俗了,是否故意插科打诨、搞笑逗趣儿?

田沁鑫:俗也会被贴上标签的。台湾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把白蛇塑造成一个女神,大家被里面的爱情故事搞得声泪俱下。如果大家想看悲剧《白蛇传》,抱着这样的一个心态来看话剧《青蛇》,可能会产生一种心理落差,觉得是不是有些地方被幽默了、被搞笑了。于是,大家就惯用一个词,叫“俗”。这个剧我觉得是雅俗共赏。说好也是片面的,说歹也是揪住一条片面的失望。雅俗共赏这件事是一个高度,不太容易,或者说雅俗共赏是不是在我们的心中被淡忘了。

南方周末:雅俗共赏被淡忘了,这话怎么说?

田沁鑫:这就要谈到我的第一次尴尬——我做昆曲《1699·桃花扇》。

《桃花扇》是孔尚任先生历时30年写的一部晚明时期乱世情爱图,四十四出,非常完整,整个晚明社会都被勾勒出来了,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谈笑间大厦倾覆。

我恢复了孔尚任先生的原结尾,李香君和侯方域两个人双双入道——这是他写的最后的一折叫“余韵”。而更多人知道《桃花扇》,是知道欧阳予倩的版本。在民国时期,欧阳予倩作为一个爱国青年,在某种情绪中,他把《桃花扇》中关于变节、叛变祖国的部分进行了着力的渲染,改动了孔尚任先生的原著。孔尚任先生的原著在当时这些爱国青年的心中被认为是消极的。孔尚任对自己的国家当然也有着很深的情爱,他的《桃花扇》其实升华了国家与人的关系。

我自己读的《桃花扇》是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版本,带着梁启超的批注。梁的批注极其有趣,我看懂《桃花扇》正是源于梁的批注。我认为他写得非常幽默,而又无奈,他对中国知识分子到底是不是误国这件事上有很深的思考。在熟读《桃花扇》之后,我决定恢复孔尚任的原结尾。

戏出来之后,有网友指责我,说这个家伙一看就没有对原著熟读,怎么能够把李香君最后的悲剧,侯方域的变节与叛变都省略了。大家觉得这个结尾很潦草、很差。我看到这样的批评之后只能表示无奈,因为我的确是看了四十四出桃花扇的。从清代到现在,我恢复了孔尚任先生的结尾。我一个人不能舌战群儒,也没必要解释。

同样,这次做《白蛇传》,我看了冯梦龙先生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他描绘了宋朝的坊间街景、歌馆酒楼、市井民风、人际关系,写得非常诙谐幽默。我觉得冯梦龙先生的话本是非常“接地气”的,只不过他的幽默方式和语言方式是宋朝的。其实“接地气”这个精神,无论在古代小说话本,还是民间戏曲上,甚至全世界的戏剧范围内,都是一脉相承的。民间戏曲有丑角,有插科打诨,追溯西方的一些戏剧家,比如莎士比亚,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都会出现丑角。

我听到有观众评价说,《白蛇传》的故事为什么要搞笑?其实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没有一处笑过。我是很认真的在做。台词里面的幽默成分是我认为该戏本身应该具有的一些大宋朝的坊间市井街风,以及人佛妖三界中的人界应该有的俗世勾勒。老百姓的生活不是沉默、枯燥的,应该是在津津有味中。如果由于一个情绪而给我贴上某个标签,我只能再一次尴尬。

“官二代”法海是个好和尚

南方周末:你的《青蛇》不同于李碧华的小说《青蛇》,也不同于任何一个版本的《白蛇传》,主角成了法海,说说法海的故事?

田沁鑫:没错。其实《白蛇传》的故事底本来自冯梦龙先生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后来很多关于《白蛇传》的戏曲剧本都来自这个版本。李碧华先生是用青蛇的视角来写了一部有现代结构的《白蛇传》故事。作为这个故事的改编,我不用看什么书,因为这个故事家喻户晓,我和演员一起工作的时候,每个演员都有一个对《白蛇传》的认识,对白蛇的看法。大家可能对青蛇模糊一些,但有李碧华先生写的小说,由此青蛇的形象也逐渐在大家心中建立。

里面惟一不好解释的人物是法海。事实上,法海这个角色在佛教史上确有其人。他是唐代的一位高僧。当时叫法海的高僧有两位,一位是六祖慧能的助手,一位是唐玄宗时期的当朝宰相——也就是国家总理——裴休的儿子。裴休是对中国佛教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一个宰相,他兴建了很多寺庙。唐武宗时期是灭佛的,唐玄宗时期则是重兴佛教。这位宰相是位居士,笃信佛法,后来他有个儿子,叫裴文德。这位裴文德在他三岁的时候曾代替唐玄宗生病的皇子出家。中年以后他的父亲裴休希望他还俗为官,但这位年轻人已经笃信佛教,成为了一代禅师,法号叫法海。“法海”的含义是:当以宽广博大的胸襟执行法德正义。这个法号是当时湖南省密云寺的禅师给裴文德赐的,密云寺是裴休兴建的寺庙之一。

后来这位年轻的法海禅师一路弘法,到了江苏省镇江境内的金山寺。金山寺当时很破败,有破坏寺庙的现象,也没有禅房,法海就在一个洞里面修行。据民间传说,这洞中有一条蟒蛇。法海就和蟒蛇商量说:“我在你这儿修行,我不招惹你,你宽宏一点。”蟒蛇一看洞里老来外人,法海也没有走的意思,便出洞伤人。法海只好驱赶白蟒入长江,有一首诗说:“法海恭请白蟒入长江转化蛟龙。”白蟒行过的一路上,老百姓都挖到了金子。金子数量众多,法海自己没有办法处理,他家教很好,全都送给了朝廷。朝廷赞许他送金有功,就把这笔钱重新还给了法海让他兴建金山寺。可以说,法海兴建金山寺的钱财是驱赶蟒蛇得来的。

法海禅师圆寂很多年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叫冯梦龙的知识分子写了一个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金山寺现在有六个景点,其中有白龙洞、大小观音阁等。白龙洞就是那条蟒蛇居住、法海禅师修行的地方。我猜想冯梦龙先生一定去过金山寺,后来一查资料,果然去过。那么这个故事怎么被他搭建出来的,只能说是这位年轻的知识分子产生了灵感。

《白蛇传》民间传说从唐代就有,但都是碎片状的,到了冯梦龙这儿,才写得比较完整。现在想起来,他是不太负责任地借用了法海禅师这个人物的法号。在冯梦龙的版本中,法海是一个降妖伏魔的高僧,许仙是一个贪恋美色的年轻男子,白蛇则的确是个蛇妖。法海看到许仙面带一些雾气,对他说:“你的老婆是个蛇妖。”送了许仙一口锅,指导他把锅扣在自己老婆头上,这样蛇妖才能显形。许仙拿着这个锅回到家,一看老婆还挺好的,不敢扣锅,就和老婆讲了白天遇到法海的事。蛇妖一听就哭了,说咱俩也夫妻一场,你手下留情。这时候,降妖伏魔的法海出现了,许仙一看到法海,一害怕,直接把锅扣到了老婆头上,于是她就变成了一条蛇。这个宋话本收入在《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里面。

《警示通言》里面的故事都是起“警示”作用的。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本意提醒年轻男子不要受美色诱惑,法海在这里面是降妖伏魔,是正面形象。

南方周末:那法海是什么时候成了负面形象的?

田沁鑫:后来民间传说不断演绎,据不完全统计,中国有360多个地方剧种的传唱,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有个《白蛇传》。到明嘉靖年间,出了部《异妖传》。由于民间的知识分子同情蛇妖的遭遇,就把她写成了一个追求美好爱情的蛇仙形象,和七仙女、田螺姑娘差不多。戏剧是要有矛盾冲突的,白蛇成了正面,那法海自然就成了坏和尚,一个妖僧的形象,而且是个老妖僧,长着白胡子。

田汉先生后作京剧《白蛇传》,用的还是元杂剧的方式:“坏是坏来,好是好。”(法海一上场的唱词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老僧法海。驻锡金山……江南佛地,岂容妖孽混迹其间!”)就像是《赵氏孤儿》中,屠岸贾一上场就自白:“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叫屠岸贾,我是个坏人。”中国传统戏曲中常常以这样一种直截了当自报家门的方式来开篇。这其实是一种很聪明的结构方式,大量的篇幅得以浓缩。田汉先生也没有从佛教的角度去考虑,他还是从白素贞的爱情上去考虑,法海还是一个妖僧形象。

到了李碧华写《青蛇》的时候,法海在她笔下变成了个英俊的和尚。法海虽然英俊了,但依然得降妖伏魔。

再到电影《白蛇传奇》,是李连杰来主演法海,因为李连杰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法海这个角色自然就高大了很多,可惜这部电影中在法海个人修为的主线上仍旧没有篇幅,只是从他的慈悲心和痛苦抉择入手写。法海还是念着:“妖就是妖!”

南方周末:你心中的法海呢?

田沁鑫:到我来做《青蛇》的时候,我是不敢妄动佛教的。我对佛教怀着一颗敬畏心。我个人对佛教一直感兴趣,也有不少大和尚的朋友,他们是一些有修为的师父,还有庙里的方丈。幸运的是,我遇到的和尚都很有智慧,他们会给我授业解惑、讲解佛教的知识,我对他们心怀敬意。同时我的确看到了裴休一片虔诚的向佛之心,和裴文德(法海禅师)是一个一代高僧。我想如果要还原历史面目的话,法海是个好和尚——至少在修为的过程中,他和蟒蛇共处,起码证明他有胆量。而且蟒蛇应该跟他关系还不错,直到他驱赶白蟒入江。

排这出戏的时候是2013年,刚好是蛇年,我请辛柏青来演法海,没料到他也是一位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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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涛]

标签:法海 裴休 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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