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8 17:10:17 凤凰文化 侯磊
导语:10月16日,著名喜剧艺术家严顺开去世,享年80岁。他曾多次登上春晚舞台,为我们带来过无数笑声,他所饰演的阿Q,更是成为了永恒的经典。一生从事喜剧表演的严顺开,中央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早年是专业的上海滑稽戏演员。可以说,他的表演功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滑稽戏这一曲艺形式的滋养。
滑稽戏主要是用上海话和滑稽方式演出的舞台剧,流行于苏沪浙一带,擅长表达生活细节,是海派文化的重要部分。它貌似西方中世纪的世俗剧、文艺复兴后的闹剧,但实则是一种高超的表演艺术,更体现着中国人独特的逗笑方式——多滑稽,无幽默,少恶搞。
但如今,曾经火爆的滑稽戏已然萎缩,我们越来越追求新、奇、快,能立刻转化为身体快感的笑料才能获得市场空间。于是无厘头和恶搞兴起,甚至短视频的各种神功也成了笑的来源。
喜剧是人间的故事,要把人世看透又不失天真,才能产生高级的笑。但凡好的喜剧,内涵无不是悲凉。可是今天的我们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敏感,于是也远离了俗世中的笑点和趣味,只能一味追求无逻辑、毒舌、贫嘴的刺激。得到笑声越容易,这种笑声就越廉价。一味追求搞笑就像抽大烟,瘾越来越大,少抽点还戒不掉。而滑稽这种不刺激的东西,当不了大烟枪,只好留着当非遗了。
我们缺乏好的喜剧,但又在生活中充满了笑声,那海量笑声没有带来快乐。我们仍不会大度和明智,不会减轻生活的压力和痛苦,苦闷与无聊填满了每一个空隙。我们忙忙碌碌,终究一无所获。
——题记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正传》
得知老爷子严顺开去世,心中不是滋味。演阿Q的演员走了,但阿Q精神如僵尸般死灰复燃着,或者阿Q就从未离我们远去过。
阿Q是出喜剧,生活也是喜剧,如今天堂中多了笑声,而人间的笑声,却日渐变味儿了。
1)曾经火爆的滑稽,如今后继乏人
严顺开先生是滑稽戏演员出身,正经八百的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生。他演过很多滑稽戏、小品和影视,阿Q只是其中之一。
滑稽是一种风格,并非只滑稽戏独有。一百年前,滑稽随着上海这片滩急速发展,出现了小热昏、说朝报等表演。“小热昏”即“热得发昏”,有位卖秋梨膏的前辈艺人杜宝林,用滑稽唱曲招徕顾客,自称是“热得发昏随口瞎唱”,不能当真;“说朝报”是卖报的,一边敲锣一边唱新闻。后来这两种都发展成了曲艺形式。海派的滑稽,有文明戏、独脚戏、趣剧、隔壁戏、苏州滩簧、宁波滩簧(也叫四明文戏,宁波古称四明)、申曲等很多种,再加上相声、滑稽大鼓、滑稽京剧,各剧种互有借鉴,织网般丰富了海派的文化。
比起其他剧种,上海滑稽戏相对较晚,主要用上海话并用滑稽的方式演剧,流行于苏沪浙一带,除了上海,苏州、无锡、常州、杭州都有滑稽戏和职业剧团,代表剧作有《七十二家房客》《三毛学生意》等,连唱带做,擅长表达南方人民的生活细节。滑稽戏貌似西方中世纪的世俗剧、文艺复兴后的闹剧,但滑稽是种高超的表演艺术,而非快餐文化,也不是日本自我丑化的谐星和西洋马戏团中的小丑。它有一定的门槛,需要自身的条件,要能学南方各地方言和地方戏曲,好的滑稽演员多才多艺,浑身是戏。
《七十二家房客》
民国时期,北京有京剧、八角鼓堂会,而南方则是滑稽堂会,由滑稽戏与魔术、苏滩、申曲等共同演出,《申报》上登满了此类堂会的广告。又有徐卓呆这样的文人来编戏,有众多私营电台从早到晚播放。1949年以后,《七十二家房客》《满意不满意》《小小得月楼》《三毛学生意》等喜剧电影,都由滑稽戏改编。直至改革开放,滑稽对艺术仍有很大影响,如八十年代的小品、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周立波是严顺开的学生),并波及至当下的脱口秀。
记得1997年,我在北京刚上初中,学校还组织过观看苏州滑稽剧团的儿童滑稽戏《一二三,起步走》,那时滑稽戏尚能作为一大剧种在全国巡演。而近些年,滑稽戏日渐萎缩,连有滑稽风格的喜剧也日益减少,上海、苏州的不少本地年轻人已不知滑稽戏为何物。
知名滑稽艺人毛猛达在采访中说过:“三个剧团加起来,没有一个在职的编剧,没有一个在职的导演,一个也没有。没有一个人才培养机制,最最重要的是,没有市场。”
2)滑稽并非不好笑,却干不过无厘头和短视频
哲学家柏格森说:“一个滑稽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正好与他忘掉自己的程度想等。滑稽是无意识的。”“滑稽正是产生于当社会和个人摆脱了保存自己的操心,而开始把自己当作艺术品的那一刻。”滑稽演员有时候像提线木偶,观众似乎在享受他们被上帝之手提线戏耍的欢乐,更有时候,人们会想起自己也是木偶之一。
博大精深的上海滑稽如何沦落得没人看?咱就来看一段滑稽,杨华生的独脚戏《宁波空城计》:
甲:(唱)岳奴正在城楼观山景,耳朵边听见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司马老爷……(无限止地拖长音,一直到似乎断气为止)
乙:啊!断气了!去了!我马上抢救!替他打气,(作打气状)接氧气。
甲:(一口气回上来,接唱)“呀……”
乙:总算一口气回来了。
甲:(接唱)发来的兵,一来是马谡无谋唔没才能,二来是将相不和失守岳奴街亭,连夺三城侬柴泡春,我相相唔奴面孔雪白,良心赤黑,为啥事体还要那岳西城和总抢干净。诸葛亮在城楼把驾等,等候唔奴司马来到,阿拉搭侬两家头吃吃老酒谈谈心。西城唔没别个花样景,岳老早就呕人买好:年糕、粽子、咸菜、豆瓣、咸蟹、虾酱、小黄鱼、龙头烤、海菜古、韭菜芽、黄泥螺、臭冬瓜……
乙:(打断)喂!诸葛亮在自由市场做小生意呀!
就算听不懂,也能乐出来。
先区分一下逗人发笑活动中的滑稽、幽默与恶搞。中国人的逗笑,多滑稽,无幽默,少恶搞。我们并非是不懂笑,东汉的击鼓说唱俑,后宫中的弄臣俳优,戏曲中多有诙谐和插科打诨的丑角,这都是滑稽,文人中也不乏有滑稽联话、滑稽小说、XX滑稽诗文集等。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天灾人祸,加上政治上的严酷统治,百姓生活十分疾苦,文艺生活贫乏单一,唯有欣赏短平快的滑稽作为精神麻醉。统治越严酷,文化越落后,也就越要通过讲滑稽看滑稽来消遣。幽默(Humor)是一种我们缺少的气质,它进入中国不过百年,它始终与逻辑和智慧有关,更倾向于讽刺与揶揄。而恶搞是近些年才兴起,则更直接,纯粹为了制造笑声。
滑稽有语言谐音、巧合、重复、东拉西扯、歪讲纠缠、生搬硬套等技法,更看重演员的表演功力,有演员临场发挥的空间。而少有网络段子中特别雷人、冷的、无厘头的恶搞。滑稽戏题材有限,多适合演市井小人物,而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些先天不足,很多热爱《魔戒》《哈利·波特》的人不一定喜欢滑稽戏。
既然滑稽擅长展现生活故事,那就要有生活作为创作来源。《宁波空城计》中的数菜名都是寻常人家的地方小菜,正是建立在浓缩了地方生活的基础上。现代化使得大家生活日渐趋同,我们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敏感,也远离了俗世中的笑点和趣味,而是一味追求无逻辑、毒舌、贫嘴的刺激以换取炸点般的爆笑,如:
人和妖精都是妈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如果妖有一颗仁慈的心,那他就不再是妖,是人妖。(周星驰《大话西游》)
先上来个演员,伸手转飞起一个大手绢,又伸手拉开裤子的松紧带,一下子手绢飞到裤裆里了。一会儿后面上个演员说:“你飞个手绢算什么?有本事你飞把菜刀。”(二人转)
我们需要“直给”,需要三十秒一个大包袱的“喜剧”。观众在剧场内,对笑的需要如同食道癌晚期的病人,要像灌鸡汤一样灌笑话,否则乐不起来。
2000年前后,电脑逐渐普及,除了带来网络文学,更有周星驰的电影,很快无厘头成为一种人们表达的方式。如今,如何判断一个人下地铁或公交,要看他是否收起手机,点开手机能看到最新的网络段子和鬼畜视频,更迅捷、直接和立体化。如这样的搞笑视频:两对男女狭路相逢,男男决斗时,忽然同时把对方女友暴打一顿,下一幕俩男的共同欢庆,原来是互殴女友来报复平日的“虐待”。这视频没意义也没意思,但却有矛盾冲突、意想不到、剧情反转等诸多元素,会吸引人看下去。
短视频是免费的,观众在厌烦的一秒之内会跳出更多的视频用来备选。我们追求新、奇、快,要将喜剧立转为身体快感。传播最火的不一定是笑话,还有“快手”中的神功。
一味只追求搞笑就像抽大烟,瘾越来越大,少抽点还戒不掉。我们的滑稽不刺激,当不了大烟枪,只好留着当非遗了。
3)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一样亟需笑声
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当下一样需要笑声。滑稽戏不滑稽,喜剧不喜,相声不逗笑,这是天下最有喜感、最逗笑和最滑稽的事。
我曾有很多在中原农村看野台子戏的经历,身边的观众穿着蓝色工作服叼着烟袋杆,满脑袋白头发茬儿,女人们奶着孩子打着毛衣,但他们绝不是礼貌性地鼓掌,更不是文青观众那般谁嗓门大就给谁叫好。他们都懂戏,不论评戏还是梆子,台上台下随时互动,且笑且哭。就在那老戏台下的满地烟头和瓜子皮中,我坚信没有不懂戏的观众,只有故步自封的演员。
滑稽喜剧首先要笑起来,再要笑得技术起来、艺术起来。不好笑是演员的功力不够,外加编剧脱离了生活。想要观众笑观众就笑,想要观众哭观众就哭,这是演员的基本功,否则谈不上塑造人物。在相对还容易笑的八十年代,有不少相声难听得想笑却笑不出来,这是体制给了演员禁锢,更是演员禁锢了自己。民国时同样有禁演公约,如不准唱猥亵词句及表演、不准有骂人之词句、不准唱哭调、不准演唱当局已经禁止之词调及表演(如“仿毛毛雨”、“桃花江调”及“草裙舞”等),但照样是滑稽喜剧的黄金时期。那时有现代电影第一“巨人”的殷秀岑,以胖来表演喜剧,体重近三百斤,他与瘦如猴儿的韩兰根搭档,均为民国时知名的滑稽影星。
理想中的喜剧,是看脚本微笑,而现场演出时大笑。在笑过之后,越琢磨越可乐,没事时把剧情心里过一遍,能一人笑疼肚子。六十年代有个老电影叫《粮食》,有这样的台词:
四和尚(汉奸):报告太君,(炮)楼下来了很多八路,您要不下去看看?
翻译官:混蛋!八路来了你让太君下去,你什么意思?
这么两句,写出了外强中干的日本人,媚上欺下圆滑透骨的翻译官,跪舔太君的汉奸,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题材和时代的限制下,艺术家能如此运用喜剧技法,值得我们反思。
喜剧比悲剧难写,它是人间的故事,要把人世看透又不失天真,表现技法不多但又不能让观众觉得重复。喜剧的手法,多是误会、错位等,从电影《五朵金花》乃至《泰囧》,都没离开这几个技法。技法背后有不同的意义,《五朵金花》是宣传,而《泰囧》几乎没意义。观众宁可看无意义的,也不看宣传的,所以哪怕开心麻花的一系列喜剧电影用的梗很老,依然卖座。可是说到梗这回事,有个讲究,宁用一百年前的,也别用三十年前的。
观众欣赏印度宝莱坞的喜剧片,并非印度人比我们更滑稽,而是更生活、更人性化。我相信,总会人喜欢开心地坐在剧场里,欣赏文化沉淀下的喜剧艺术的。不管是在哪里,都会有当地文化韵味的笑声。
4)也许该重拍《阿Q正传》了
我们得到笑声越容易,这种笑声也就越廉价。如电视相声小品和综艺节目中的配音笑声,充满机械味儿,最廉价但最没意思。而当年梁左、王朔、英达、英壮等创作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是现场观众真实的笑。
但凡好的喜剧,内涵无不是悲凉。侯宝林、马三立是笑的大师,陈佩斯朱时茂也是一代名家,我们琢磨他们的作品,始终是笑过之后有内涵。
回过头来,又想起了从不制造廉价笑声的严顺开。
严顺开表演的阿Q始终追求喜剧的民族化,电影、话剧都是外国传来的,但他的阿Q是最中国化的。阿Q是浓缩的乡村小民形象,有滑稽的一面,但鲁迅先生生前最怕把阿Q拍成滑稽戏。小说《阿Q正传》是最好的喜剧,电影《阿Q正传》是滑稽与喜剧因素在名著上一次成功的应用(影片中吴妈的扮演者同为滑稽戏名家绿杨女士)。
经典是需要每代人都去诠释的,正是一代人对经典的理解反映了时代。严顺开走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也许该重拍《阿Q正传》了。
参考文献:
《杨张笑沈四友笑集》第一辑,1949年
《话剧创始期回忆录》,徐卓呆 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
《独脚戏》,刘庆主 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年,
《笑》,柏格森 著,徐继曾 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
《阿Q正传》,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现就读于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创作京味儿小说,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
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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