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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伙都能活久见的情况下,时代变迁是多好玩的事儿

2017-02-04 11:58 凤凰文化 路内

导语:春节长假已经结束,许多人又踏上了工作和漂泊之路。如今人们常常感叹年味儿淡了,于是所谓的年过完了也并未觉得多么伤感或者留恋。在作家路内的记忆里,小时候的春节是要从小年夜算起的,却在年初四就要结束,因为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春节只休三天半;那时候城里人大多也不会在初五接财神,因为大家都靠领工资过活,从1990年代开始,中国人才觉得财神重要,以至于初五的炮仗声超过了除夕。细细数来,各种泛黄的回忆和一去不返的风景都在春节的这几天里还魂,对于大家都能做到活久见的情况而言,时代变迁无疑也是件好玩的事儿。

据说有人觉得春节期间是小年夜最幸福,因为一年还没过去,隆重的除夕尚未到来,处处都是过年的气氛,真要是过了年,就不免会有一种古怪的伤感。这不难理解。有很多年里,买春运火车票必须排起长队,彻夜守在一个小窗前面,小年夜就是决战时分,要是除夕还在排队,会提前感受到古怪的伤感,很多人站那儿就哭了。我身边很多人都是在小年夜踏上归途,二十年里始终如此,在几十亿人次的大潮中幸福地挤向彼岸--仗着年轻力壮,现在他们终于也都中年了,可以自驾,可以坐飞机,可以宅在京广沪的房子里或者选择去三亚京都清迈之类的地方,最起码也可以用手机订高铁票。这么想起来,真是悲喜交加。

到了大年夜,我想起的总是最久远的事情。比如用一个圆形铁勺做蛋饺吃,比如缠着家长买鞭炮。小时候的春节总是去我外公和舅舅家,在上海西站附近。为了省钱,我父母都是坐“慢车”。去年有一位外国译者翻译我的小说时,不理解什么是慢车。我想了想,还真是值得解释一下:所谓慢车并不是指车速特别慢的火车,而是它每站都停,它有一个更有趣的绰号叫“磕头车”。我们就在大年夜一路磕到上海西站,过去叫“真如”。那地方没有石库门,也没有高楼大厦,完全是棚户区,市面还不如现在的三线城市,到了冬天四处光秃秃灰蒙蒙,田野里还有解放战争时期的碉堡,公共汽车里挤满了人,总之,不大像上海。除了炮仗,没有任何东西可玩。我和两个表妹通常是买一挂小鞭炮,拆开了,一个一个放。周遭连个麻雀都找不到,鸡是不能去吓唬的,尤其母鸡,吓坏了就不会生蛋了。至于猫狗,早就躲到不知哪里去了。小鞭炮极为无聊地在灰蒙蒙的街道上一个一个响起。我长大以后,对这种放炮的方式非常厌恶,那熊孩子能兴致勃勃地玩上整整一个白天,而我曾经也是这副样子。

年初一,清净,至今如此。各种规矩都来了,通常不能访客,不能扫地洗衣。开口要说吉利话,死不能说,完不能说,穷不能说。90年代,我去过一个朋友家,他家的规矩是大年初一必须由男人做饭,图吉利还是怎么的,说不清,反正是规矩。结果他爸爸做的饭是把除夕的剩菜重新搅和一下,其状颇似泔水。还有,我一位朋友大年初一穿着白色的球鞋去拜年,被他爷爷一拐杖打了出去。如果有特别恨的仇人,这一天往别人府上送一个花圈,放在门口拔腿就跑。类似的事情也听说过。

到了年初二,小孩子比较开心,因为能去各处走动,扫一扫压岁钱。过去年代,压岁钱两元五元,后来涨到十元。到一百元的时候,我记得报纸上还有人发文批评过,大意是这帮独生子女以后怎么建设祖国,太贵族了吧。到一千元的时候反而没人批评了,大概祖国已经建设得很不错了。不由得我想起互联网时代初期,夫子们天天闹着要戒除青少年网瘾,上网的小孩最容易学坏——十几年过去了,这群老头现在都在跳着广场舞玩着手机,不怎么提网瘾的事了。可见时代变迁是多好玩的事儿,尤其大伙都能做到活久见的情况下。

80年代,最苦闷的莫过于年初三,因为年初四就要去上班了。这一天人们赶着回家,赶着见第二第三拨亲戚,赶着洗衣服。一个春节就只给休三天半,一周工作六天。小孩也过得没意思,因为大人积压了整个春节的怨气通常到这一天会发作出来,而且也顾不得啥规矩不规矩,打小孩的概率极大。在自己家里发泄,总比第二天去单位打同事好一点。可见任何年代,人们都有假期综合症,歇个三天,谁都会觉得上班是件苦差事。在还没有双休日的年代里,我曾经抱怨过,提议国家向欧美学习做五休二,有一位主任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一周休息两天会导致生产总值下跌20%,然后他教育我说,古代做学徒,一旬才能休一天。中国人向来玩十进制,跟欧美学了七进制,已经很便宜我了。每每想到这一节,都觉得应该说一说。

照现在的说法,年初四是没有存在感的一天,可能也是最诗意的一天。它既不幸福,也不伤感,没啥盼头,也没啥意义。搞文学和行为艺术的人最能理解这种感受。烟花已经放完了,时间已经停顿了。

在很长一些年份里,春节只有除夕是放鞭炮的,而大年初五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太知道。城里大部分人都靠领工资过活,赚一些加班奖金——这种情况下到底需不需要财神,也没人说得清。据说个体户和农民是喜欢财神的,但他们都不是什么先进的阶级。那时候的人活得太天真了。大概是1990年代开始,中国人觉得财神重要了,以至于大年初五的炮仗声超过了除夕,到了这一天,即使买不起炮仗的人也会偷偷说:我们家今年闷声大发财,反正也很天真。七天的最后一天,上帝休息,财神上班。今年上海各处都贴了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告示,我去苏州,也是这样,除夕夜果然是静悄悄的,虽然没什么过年的气氛,但对中老年人似乎是个好消息。不过我还是和自己打了个赌:到年初五凌晨,肯定会有人犯禁。当然,我猜对了。那放炮的人大概也没受到什么惩罚,放完了就跑,城管想必也懒得去追,只有财神会去追他,真不错。顺便说一句,多年前也有过禁炮令,后来群众抗议说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像傻子一样,犯禁的人当然也没有遭受治安处罚,第二年火力全开,消防队员压力倍增。炮仗这东西算是传统文化,但按照禁枪令的基准线,如果揣一个二踢脚就按携带炸药论处,对于存心犯规、放炮、抢财神的人来说应该还是有点威慑力的。

路内,小说家,因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而受到关注,并与《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合称“追随三部曲”。其它代表作还有《花街往事》、《慈悲》等。其作品以描写90年代的小城市生存状态、书写青春期的无望、闭塞、疯狂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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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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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