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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深爱陈丹青的文青们对《西藏组画》却知之甚少?

2017-01-24 15:03 凤凰文化 廖廖

导语:陈丹青在中国文青中的知名度那么高,但文青们为何对他的《西藏组画》知之甚少?在艺术评论人廖廖看来,这是因为当代文青不懂也不关心艺术,艺术已经退出了文青们的“装逼”领域。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从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开始的反传统文化,重创了传统文青的书画艺术与一整套的审美和文艺生活方式;当我们有了广告、电玩、电影,甚至VR之后,写实绘画作为一种艺术样式它在当代语境中已经失效;当代艺术被流行文化所俘获,被赋予了“时尚价值”和“当代意义”,幻化为一个空洞的流行文化符号;我们的现代艺术、当代艺术从理论到形式都来自西方,从理念到主题的生硬嫁接让人难以接受;今天的中国艺术圈相对封闭、自给自足的状态,无需对圈外的观众负责。

文青关系当代艺术的目的不应限于提升逼格,更重要的是用当代艺术的价值观来重新衡量我们在时代中的位置,用当代艺术的视角来反观我们在今天的生存境遇——其本质更接近陈丹青今天的话语,而不是他的作品。

陈丹青《西藏组画》

如果说陈丹青是中国文青心目中最著名的在世艺术家,大概没人反对。我们文青把陈丹青的一部部谈艺术的书籍捧成畅销书,有陈先生的谈话节目是收视率的保障,但是我们却说不出为什么当年他会凭一组作品而爆红,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以后的作品不再获得广泛关注。作为文青心目中最著名的艺术家,我们尚且对他的创作不清不楚,就不用说别的艺术家和作品了。

本文并不是要详谈陈丹青的作品,我想说的是,如果一个今天最出名的艺术家我们都不明白他的作品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为什么当代文青不懂艺术?

除了陈丹青之外,“文青教父”梁文道早年间玩过行为艺术,但是现在什么都谈就是不谈艺术。窦文涛在近期最红的文化类谈话节目《圆桌派》里讲到,他觉得798艺术区的作品不接地气,作为大号文青他自己只喜欢古董。在另一位“文青偶像”高晓松的脱口秀里,从历史聊到诗歌,从音乐侃到家国,就是避而不谈艺术——这是不是说明今天的“文青领袖”都对现当代艺术失去兴趣?

作为新时代的文青,我们用读书、旅行、灵修、日料、手工艺品来表达自己的品味,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但是这些当代文青的标配当中唯独没有艺术,或者说我们用艺术装逼的技巧很差,最常见的不过是把画展作为自拍的背景牌,或者在微信上秀一本陈丹青的《退步集》。

作为当代文青,我们会感伤书店的没落,但是不会感慨美术馆的凋零。我们不说旅游,说旅行,但是却不会定期去看艺术展。我们追捧工匠精神,瞧不起大众产品,却没有购买原创艺术品的兴致。我们晒书单,但是里面没有艺术史。今天的我们不觉得不懂艺术是什么有失逼格的事情。

其实在过去的年代里,艺术曾经是各色人等提升逼格的杀手锏。宋元明清的文青通过文人画的创作与交易来建立文化精英的小圈子,寻求身份的认同。宋代的平民和小资希望成为风俗画中的主角,以此确立自我的存在。明末清初的商人以参加画家的轰趴为荣,千方百计打入艺术圈,以提升自身阶层的文化地位。工业革命时期的美国土豪用欧洲的古典艺术给自己打上文化标签······而这一切似乎已经被中国的当代文青所遗忘。

据说IBM研究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已经发展到AI可以根据自己的个性来选择喜欢不同的审美对象。我们下棋不如机器人已经是事实,这又眼睁睁地看着审美都落后于机器人了。

江南四大才子

失落的逼格

我们之所以不像古代文青一样用艺术来提升逼格,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的我们已经看不懂艺术品。

宋元明清的文青深谙书画艺术,不是创作者也是鉴赏家,他们用书画艺术来营造一个智性的小圈子,在私人轰趴上合作书画、鉴赏古玩;明清的江南背包族出行的时候乘坐着书画船,船上有茶有酒有画友;古代文青宅在家里的时候也有文房十三事滋养着文艺情怀······他们建立了一整套的审美规范以确立自己的文青身份,他们用一整套文艺生活方式把别的阶层隔绝在外。

传统文青的书画艺术与那一整套审美和文艺生活方式在流行了一千年之后,在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中遭遇重创。从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开始的反传统文化,让传统书画和传统文青的生活方式成为众矢之的的腐朽象征。而后的新中国破四旧运动中,传统文化精英阶层被连根拔起,古代文青的那一整套文艺生活方式也由此消失,现代的知识分子不再像古代文人一样视艺术为生命的一部分,当代知识分子与旧时代文人在视觉审美上已然是两个物种,古代文青与当代文青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于对艺术的认识。

古代文青的艺术人生仿佛一串珠子散落地上,我们今天再次捡起的时候,每人只能寻到几颗,于是有的玩手串、核桃,有的玩石头、香道,有的追捧美协画家的“工艺品”,有的喜欢变形的“新文人画”······但是没有了那种浑然天成的价值观与整套生活方式,也不是生发自文化沉淀的爱好,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衫,僵硬而空洞。我们今天不仅是不懂绘画、雕塑,更重要的是我们失去了古代文青那一种浸透着艺术观的生活方式。更麻烦的是我们不仅忘了传统艺术,同时对现代艺术也一无所知。

安德鲁·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阿甘正传》剧照

唯一“看懂”的艺术

其实不仅看不懂现代艺术或当代艺术,传统艺术我们也看不懂,事实上要分辨这几个名词已经让我们晕菜。我们文青“看得懂”的大概就是写实绘画,除了“画得像不像”的写实主义之外,我们甚至认为别的都不是“艺术”。

写实绘画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传统,直到五四运动之后,文人画被打倒在地,新青年们认为只有西方的写实绘画才能反映新时代风貌,才能救国救亡,象征腐朽思想的传统绘画应该彻底被抛弃。50年代之后,写实绘画成为宣传革命题材的最顺手的工具,因为别的艺术形式革命群众也看不懂,传统艺术作为封建渣滓更是被扔进了垃圾堆。

80年代之后,写实绘画虽然不再是革命题材的工具,但是写实主义依然是各大艺术院校的主流课程,同时,写实主义虽然不再延续苏联的“红光亮”模式,但是也随着陈丹青等人而转向欧洲古典主义写实的方向,依然没有摆脱“画得像不像”。改革开放之后,写实绘画在摆脱了红色政治符号,再次在商品大潮中获得青睐。这是写实绘画成为今天的大多数人的审美习惯的缘故。

艺术当然不止写实,苏东坡在一千年前就说过“绘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用画得像不像来衡量一幅画,那是小孩子的见识。然并卵,美学教育缺失的我们今天只能欣赏“像不像”。其实,写实绘画我们也看不懂,除了“像不像”之外,一幅写实画的构图、笔触、色彩、意象,我们大多两眼一抹黑。

事实上写实绘画到了今天只剩下一个“手艺”的空壳,已经没有艺术的价值,因为所有写实主义可以表达的内容都已经有人尝试过。且不说表现主义、抽象主义、形式主义等现代艺术已经发生了一百年,就说今天的好莱坞与美剧就足以秒杀写实绘画,让其变得毫无意义。当《魔戒》、《权力游戏》里的每一幅构图都比一幅古典主义油画更加“艺术”,我们为什么还要看一幅写实油画?

但是我们对于写实主义绘画,以及艺术就是歌颂“真善美”的审美习惯,根深蒂固而难以改变,这也成为我们理解现代艺术、当代艺术的绊脚石。

“萌萌哒”故宫淘宝

被流行文化淹没的艺术

当我们有了广告、电玩、电影,甚至VR之后,写实绘画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或者说作为一种艺术样式它在当代语境中已经失效。

当代艺术应该是形式上的创新,应该是对当代人的精神困境的反映。当代艺术家的意义在于,能够敏锐地把握到当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社会的现实变迁,并且用视觉艺术反映出来。只有这样的当代艺术才能超越充满感官刺激的流行文化,实现艺术在当代的价值。

但是,除了“像不像”的写实绘画之外,别的艺术形式都需要深入学习艺术史,才能看得明白艺术家为何这么画,靠转发《十分钟看懂毕加索》根本没用。这种颇费功夫的学习也成为我们用艺术来装逼的绊脚石,在这个信息爆炸与流行文化泛滥的时代,花太多时间来学习艺术总让人觉得不划算,毕竟艺术史又不是成功学。

我们知道,古代文青深谙琴棋书画、茶道园林、书房文玩……这些主流的精英文化一直都是时代的旗帜,深刻地影响着市井俗文化。但是经过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和后来的“破四旧”之后,精英文化零落成泥碾作尘,市井文化、流行文化浸透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其实西方也一样,工业革命之后,随着中产阶级的重大,民主精神和消费主义把以往的小众精英文化逐渐淘汰出局,流行文化成为主流。

流行文化喜欢向艺术靠拢,就像奢侈品喜欢说自己是艺术,工匠艺人喜欢说自己是艺术家,事实上,流行文化是艺术的天敌。流行文化的“复制功能”造就了千人一面的网红脸,造就了喧哗浮躁的综艺节目。就算是流行文化推崇的“工匠精神”也跟艺术完全两回事,工匠精神追求不断地重复中达到完美境界,而艺术则需要不断地突破现状。流行文化的一切特征都与追求独特与超越的当代艺术精神显然背道而驰。

从某种角度看,今天的文青不能说对艺术没有兴趣,君不见每次毕加索、莫奈之类的大咖的展览都是人潮汹涌,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把这些大咖的作品当作一种流行文化的符号。我们看不懂巴斯奎特和哈林的涂鸦或者沃霍尔的丝网版画,但是我们知道这些图案印在帆布鞋上就很潮。草间弥生年轻时是反流行文化和商业文化的干将,但是今天她的波点因为具有极强的装饰性而成为全世界最流行的艺术家之一。

流行文化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把艺术图案抽离出来,赋予其“时尚价值”和“当代意义”,此种“价值与意义”远离了艺术家创作的本意,也远离了艺术品的时代背景,幻化为一个空洞的流行文化符号。我们“认得”许多印在各种商品上的艺术图像,但是并不明白艺术家创作的原意。

流行文化会掩盖和篡改艺术图像的原意。比如故宫博物院制作的经过动画处理的“雍正行乐图”,配上热门的网络解说词之后,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刻板严谨的雍正以“萌萌哒”的姿态获得无数点赞。又比如《十二美人图》被修改为GIF动态图之后,像古玩一样被深藏被物化的清宫女子,变成了对着镜头巧笑倩兮的小清新姑娘。在蠢萌的雍正和卡哇伊的妾侍身上,艺术图像的原意被流行文化所掩盖与篡改。

老树画画

当代艺术如何动人

当然,我们文青不懂艺术,并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也不能全赖流行文化,当代的艺术从业者也有责任,当代艺术家也脱不了干系。

艺术品要引起观者的共鸣才能打动人心。古代的文青在文人画的出世精神中找到一个阶层的认同感;宋代的平民因为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风俗画上而认识到自己与帝王将相贵族仕女一样,也是一个“人”;明清的商贾因为自己的赞助而让萧瑟枯寂的文人画染上富贵气息而自豪;20世纪初的美国土豪因为建立现代美术馆收藏而骄傲;20世纪中叶的美国中产在洛克威尔作品中找到心灵皈依……而我们今天的国人,很难从艺术品中寻找到身份认同或者有所感触,就算我们能够透过层层艺术形式的障碍,接近了作品的原意,我们也很难被感动。

今天的我们不可能被复古的传统水墨画打动,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古代的语境,画家也不可能达到古代水墨的笔法与精神境界。

至于今天走红的新文人画如老树、朱新建,其实是一种遁世的犬儒主义。他们知道自己无法企及明画、宋画的境界,又对西方艺术形式不感冒,于是在传统文人画的基础上幻化出线条变异、人物怪异的各种现代饮食男女图像,但是这种躲避现实的作品难以击中时代的脉搏。

我们也不会被那些常见的小清新和卡通油画所打动,这些青春期的小幻想和小忧伤刚出现的时候让人耳目一新,但是此种个人的感伤情绪无法投射到更大的人群中,也无法作为一种群体心理和时代观念在更大范围内获得共鸣,很快让人失去欣赏的耐心。

我们的“当代艺术”虽然号称关注当代的现实,但是很多时候无法捕捉到现实的焦点。很多当代艺术家把握时代脉动的能力远不如商人、律师。很多当代艺术品也并不如精心制作的影视剧更动人。

我们的现代艺术、当代艺术从理论到形式都来自西方。但是却没有像西方一样经过一个循序渐进、自然生发的发展过程,对于很多观众而言,从传统水墨一下子跳到抽象主义、行为艺术,无论情感上还是形式上都难以接受。

作为出色的搬运工,我们不仅照搬西方当代艺术的理论与形式,甚至把别人的主题也如数照搬,西方当代艺术关注着自身的社会现实问题:比如宗教、科技、艾滋病、女权、全球化、消费主义……这些主题并不是中国的最紧迫的现实问题,因此我们观众往往看得一头雾水,就算看明白了也不会觉得心有戚戚。

我们不懂艺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今天的中国艺术圈是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完全可以达到自给自足的状态,所以无需对圈外的观众负责。传统水墨画自有老板和官场包销。现、当代艺术从艺术家到画廊再到藏家手中,有着一条完整封闭的生态链。艺术从业者根本不用指望圈外人的关注(当然如果能够做个网红艺术家也没人拒绝)。此种自给自足的状态,让艺术家与从业者只需对藏家和专业评论负责,他们因此也不会对爱好艺术的文青负有艺术普及教育的责任。

艺术普及教育是艺术圈应该承担的义务之一,但是我们文青不能指望艺术评论文章能够给我们普及相关知识。当我们看不懂一个展览或一件作品,希望听到艺术圈里的专业解说,要么就被各种堆砌的专业名词弄得满头雾水,要么就是成为分析机器,而不是感动于艺术品本身。艺术评论家对一件作品有着理性而严谨的分析公式,他们的评论是写给艺术家或艺术史的,而不是写给喜欢这件作品的观众看的。

根据“罗辑思维”的说法,我们逐渐会进入“用钱买时间”的时代。我们懒得花时间去看艺术史了解一件作品的背景,以后会有人给我们读一本书,看一幅画,然后花十分钟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背下来然后以此作为撩妹的谈资。其实艺术无法速成,或者说爱好艺术这件事就是为了消磨时光。逛美术馆有趣之处就在于无聊、闲散,而不是有目的性,讲究效率。如果我们文青瞧不起“高效”的大众游,热衷于闲散的个人旅行,那么也应该明白学习艺术没有高效和速成这回事。

结语

我们作为当代文青,倘若真的爱上当代艺术,希望不仅限于提升逼格。当代艺术已经不再是陈丹青当年的欧洲古典主义写实,当代艺术不是米其林,也不是山本耀司,也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当代艺术是对现实焦点的关注,对当代人的思想与处境的关怀。倘若我们喜欢当代艺术,更重要的是用当代艺术的价值观来重新衡量我们在时代中的位置,用当代艺术的视角来反观我们在今天的生存境遇——简单来说,当代艺术的本质更接近陈丹青今天的话语,而不是他的作品。

当代艺术不是顺应潮流,而是对时代主流的逃离与抗拒。此种独立意识在流行文化和消费主义浩浩荡荡、信息大爆炸碎片漫天、放眼前方雾霾重重的今天尤为重要。

责编: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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