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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自救指南过年的我们,都是未合格的成年人

2017-01-20 12:10 凤凰文化 肃慎猫

导语:随着上海彩虹合唱团的《春节自救指南》面世,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也再一次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在评论人肃慎猫看来,我们与父辈同为成年人,如果我们会因为他们的话语、行为感到过于焦虑、痛苦、郁闷,那么可能我们还不算一个合格的成年人。

她指出,我们身处于一个对老年人不友好的社会。近看,这与从90年代起的社会生产方式变化所带来的年龄权力结构演变有关;远看,也与自工业革命以来青年群体登上历史舞台的进程密不可分。鲁迅提出的“幼者本位”的思想,也进一步推动了反对“长者本位”的个人主义思潮。

另一方面,我们对老人又有一种奇怪的崇拜心理,张充和、杨绛、周有光……每次百岁老人的逝世都会带给我们极大的恐慌,似乎他们带走的除了知识分子的风骨,还有整个民族的精神。于是我们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在原地,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长者已逝,知其不可追。

然而,在这样一个对老年人又不友好又莫名崇拜的社会,我们大概不会成为杨绛,也不会成为周有光,但我们终将同我们的父辈一样,成为一个普通老年人。

上海彩虹合唱团的《春节自救指南》的“斗争对象”

这是个对老年人不友好的社会。

我可以随手举出一把例子来证明:比如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早、晚高峰,你不会在地铁里看见老年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用吃奶的力气向车上挤;比如在北京的主干道两侧,你很少看到老年人过马路,因为绿灯的时间太短,过马路的行人不得不一路小跑;就算是在电视里,你总能看见年过不惑甚至知天命的演员们在化妆、磨皮、打光的帮助下,造作地演绎着青少年的爱情故事——他们害怕老去,是因为我们不想见到他们老去的样子……

《老三届》剧照

早在十多年前,社会学家陈映芳教授就曾提到过“老三届”一代——恰好是我们的父辈——的“失落”,或者说“剥夺感”(sense of deprivatio)。她认为,从90年代起,中国社会中的年龄权力结构开始发生演变,各个年龄等级之间的力量关系出现了变化。新兴产业取代了传统重工业和轻工业,青年一代迅速崛起,取代了上一代人的位置。于是,年轻时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工作时被剥夺留在城里的权利、结婚时被剥夺生育多个子女的权利的一代,在迈入中老年之后,又被剥夺了留在社会舞台中心的权利。

李强等著《生命的历程——重大社会事件与中国人的生命轨迹》,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父辈老了,他们当中有的是“老三届”,有的没赶上,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从舞台的中心消失了——不仅从社会的舞台中心消失了,也从我们的生活舞台中消失了。我们开始在朋友圈屏蔽父母,社交平台上开始大量地传播“你妈如何如何”的帖子,往往广泛地引起了年轻一代的共鸣。且不论究竟谁是谁非,在这种大规模的“集体寻求认同感”的背后,难道不是一颗颗孤独寂寞又无人理解的心灵吗?然而在我们寻求集体认同感的同时,又怎会不知道:我们的父母也在和同龄友人吐槽着青年一代的不靠谱——只是因为老年人没有话语权,所以种种吐槽我们看不见而已。

上海彩虹合唱团的《春节自救指南》一问世,对父母逼婚、七大姑八大姨追问的调侃吐露了年轻一代的心酸,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也再一次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我们与上一代人的关系似乎总是被束缚在了“亲子”之上,以至于我们似乎都忘记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作为成年人的父辈有说或不说、做与不做的权利,作为成年人的我们,也有听或不听、同意或不同意的权利——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只是我们与父辈之间的感情,带有太多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的龃龉和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我们为什么要被长者“约束”,我们青年人难到不应该是顶天立地当家做主的一代人吗?

回到几百年前,可能还真不是。我们感受到更多的“压迫”、对于“反抗”的需求更加迫切,正因为我们的社会地位在进一步的提高。“青年”作为一个社会阶层,从出现到当下的历史,满打满算不到三百年。实际上,正是工业革命催生了“青年”阶层,根据英国历史学家吉利斯(R·J·Gillis)的研究,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并没有“青年期”的观念,儿童期和成年期之间的中间状态完全不被承认,在欧洲中世纪的社会中,依附于父母的孩子在成长为成年人的过程中,会逐渐改变其依附的状态。这其中,欧洲传统社会的“学徒制”功不可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要在14岁之前离开父母家,到别人家去当仆佣,或者在师傅家当徒弟,或者当寄宿生,总之他们普遍地被置于一种半依附的状态。和欧洲社会相比,中国社会中,孩子或年轻人的独立是不被允许和认可的,“孩子”一直到成为“大人”,他们对父母的精神上的、生活上的依附状态都被伦理规范和家庭制度所规定。

在清末以前的中国社会,“青年阶层”作为一个独立的年轻群体也是不存在的。在古代中国,男子有冠礼,女子有及笄,在此之前他们都被视为孩童,而在此之后他们则有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基础,从此被当成成人看待。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青年人”很少能够掌握独立的权利空间,一方面,传统的中国家庭制度规定,不管长子还是次子,所有的男性成员都必须留在家中继承自己的家系,脱离家族的行为不被允许;另一方面,无论是作为伦理规范还是法律制度,年轻人都被要求服从、恭顺父母,奉养父母长辈是子孙的义务,也是中国亲子关系成立的一个基本前提。

五四运动中的爱国学生

一切或许都不会被改变,直到1919年5月4日的到来。当然,早在“五四运动”之前,新的思潮已经在酝酿之中,随着科举制的废弃、近代教育系统的确立,“青年学生”这一群体逐渐形成,同时,鸦片战争以后“救亡图存”的社会氛围,也使得旧有的“忠君体国”理念逐渐被“为国奉献”思想所替代——在这一过程中,“青年”如救世主一般为社会所期待。梁启超曾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表了一系列“少年说”观点,他认为少年是改革的人才,年轻人应该被崇拜,“维新救国”是青年一代的天职。鲁迅也是呼唤青年们走出家门的“先驱”之一。近代中国要革命,要推翻封建帝国的统治,就要推翻作为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的核心观念——孝悌。鲁迅很清楚,中国人要谋求政治解放,首先就要谋求父子关系的解放。鲁迅从生物进化论的角度出发,将中国传统的身体观念“子女的身体属于父母”颠倒过来,指出:“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鲁迅提出了“幼者本位”的思想,其本质是“个人本位”。于是我们看到“五四”时期狂飙突进的个人主义运动,看见大量的女性走出家门,看见大量青年知识分子从封建家庭中脱胎而出……个人主义的兴起,促进了中国第一个青年阶层的诞生,而青年阶层的诞生,也进一步推动了反对“长者本位”的个人主义思潮。

吐槽父母敝帚自珍

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够在社交平台上里肆无忌惮地(当然未必是有恶意地)“挤兑”我们的父母,一方面要“感谢”鲁迅先生等前辈;另一方面也要归因于消费社会的兴起。譬如我们吐槽爹妈敝帚自珍,把家里所有的家电、沙发,但凡能盖上罩子的——除了人——都盖上罩子,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可能除了人以外,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买买买获得的。在父辈的眼中,首先考虑的是一件东西会不会用坏。在我们的眼中,首先考虑的是一件东西怎么用起来舒服,用坏了去哪里再买。消费社会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资本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不是父母与我们的生活理念格格不入,或许只是我们变了,他们没有变、也不想变。

如果说一切都是“社会的错”当然很容易——反正在宏观的层面上,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在微观的层面上,还有心理学家告诉你,老人为什么“不开心”。北京大学的两位心理学专家张昕和宋萱曾分析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长辈总是在说“这是为你好”?他们认为,这五个字背后隐藏的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控制欲。因为长辈没有获得足够的社会支持(social support),所以他们感觉孤单、感到自己没用——无独有偶,这种现象在社会学意义上也有专门的称谓,叫作“价值剥夺”——于是张、宋两位专家建议,让老年人有事可忙,感到自己被需要,反而比让他们闲着更好。

近日逝世的周有光先生

所以,不单我们的社会对老年人不友好,我们每一个人,恐怕对老年人都有一种本能的“防范心”。“五四”过去还不到一百年,我们灵魂深处还残留着“长者本位”带给我们的深深恐惧;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对老人又有一种奇怪的崇拜心理,近年来,张充和、杨绛、周有光……任何一位智慧长者的故去,都似乎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恐慌,似乎这些百岁老人带走的,除了知识分子的风骨,还有整个民族的精神,这些老人们被赋予了无上崇高的地位、绝对正确的权威,于是我们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在原地,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长者已逝,知其不可追。于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杨绛,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周有光,我们只是一群平凡的禄蠹之辈。

心理学家们说,《春节自救指南》,其实关键在于理解——不,我并不准备用一碗鸡汤作为结束。不要忘了,还有“心理学家”如武志红者说中国是个“巨婴国”,大多数成年人,心理水平是婴儿——但我也并不打算为这个观点站队。我只想再次重复在前文中提到的观点:你的父母是成年人,你也是成年人,如果你会因为父母的话语、行为感到过于焦虑、痛苦、郁闷,那么可能你还不算一个合格的成年人。不要忘记,在这样一个对老年人又不友好又莫名崇拜的社会,我们大概不会成为杨绛,也不会成为周有光,但我们终将同我们的父辈一样,成为一个普通老年人

【参考文献】

陈映芳:《在角色与非角色之间——中国的青年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

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上海三联出版社,2005年版。

鲁迅:《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John R. Gillis, Youth and History: Tradition and Change in European Age Relations, 1770-Present, Academic Press, 1981.

《春节回家,为什么长辈总说‘这是为你好’》,来自《知乎日报》,2017年1月18日。

责编: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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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慎猫,普通学术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