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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张贴直男癌的标签,只会让女权反抗显得暴戾无力

2017-01-26 14:03 凤凰文化 戴潍娜

导语:韩寒新电影的推广曲惹了众怒,尽管他做了澄清和道歉,也放出了第二首歌进行反转,但还是摘不掉直男癌的帽子。似乎不同于过往的女权之愤,这一次对韩寒的指责近乎同仇敌忾。评论人戴潍娜认为在“政治不正确”不方便讨论的时候,这样的“性别不正确”让所有人有话可说。韩寒太了解女权作为社会情绪宣泄的闸门,一触即发,煽动和利用它们,则是潜藏在我们时代的法西斯主义。他和过去一样,依然知道时局的敏感点,并适时地去挠时代的痛点和市民的痒痒肉,只不过这一次的商业策划背后,是一种反智和对特权的炫耀。女权是一个最硬又最软的柿子,一方面女权主义者向来以激进著称,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对女权主义鲜有同情;也正是由于女权主义者内在的解放性,免不了暴力和攻击性,才招来污名化。同时,在女权主义内部也纠合了许多悖反和争锋,这个阵营并没有真正清晰的目标和清醒的意识。女性问题和社会根本的结构性问题是相伴相生的,谈论女权主义不能离开社会语境。而且女权不等于简单的“女利”要求,那样只是弱者的反抗与合谋。正如“直男癌”这样粗暴的标签,粗糙的反抗只会显得暴戾又无力。

这一切像一个肮脏的笑话。

正经说事之前,我打算先戏仿改编几个老套的政治笑话。毕竟,多数人在一个笑话上倾注了一生。

冷笑话一:

一个老梗。伊朗的一次人权代表大会上,主持人说:“下面请支持女权主义的同志坐到会场左边,请认为伊斯兰好的同志坐到会场右边。”大部分人都坐到了左边,极少数坐到右边,只有一个人还坐在中间不动。主持人问,“这位同志,你到底认为女权主义好还是伊斯兰好?”“在别人那里,我支持女权主义;但我希望我自己的生活像伊斯兰。”主持人慌忙道“请您赶快在主席台就坐。”

最近这位主持人来中国跑通告赚外快,在一个男性占百分之九十的高层会议上,他故技重施:“下面请支持女权主义的同志坐到会场左边,请同情直男癌的同志坐到会场右边。”结果,主席台上人满为患。

冷笑话二:

一天傍晚,某公民边散步边为自己的新片宣传犯嘀咕,愁思郁结之时,失足跌落护城河中,遂高呼救命。两个巡逻的美女警察赶到:“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还忙着去参加反对川普的游行。”某公民急中生智,高呼“打倒女权主义!”两美女警察大感不妙,遂纵身跃入河中,将其拖上岸来,押到了舞台正中央。

冷笑话三:

川普就职后一周,为了逃避各国女权主义者们的反对游行,来中国出差。飞机一落地,他在推特上发了一个状态,“我选择了安全的国度”。接待他的中国友人抑制不住好奇,“我非常感兴趣,阁下究竟是如何理解安全?要知道您足疗的时候,门口已经停好了警车。”川普莞尔一笑,“贵国有韩老师身先士卒”。中国外交官不禁摇头,“Too simple!您难道没有看到,车上贴着乘风破浪的海报?”

冷笑话四:

印度国会本周将研讨以下两个问题:一、增加本国女性权益;二、打击直男癌犯罪。在没有任何可能的新增女性权益的情况下,直接研讨第二个问题。

冷笑话五:

……

第五个笑话没了,因为讲笑话的人涉嫌深夜报复社会罪被处理,而其家属获得巨额赔偿,闭上了大笑的嘴巴。

这一次韩寒又调皮了,不过调皮得并不可爱。一夜之间,七八个闺蜜同时给我传来了这首“乘风破浪歌”,我们好久没这么容易同仇敌忾达成共识了。在“政治不正确”不方便讨论的时候,这样的“性别不正确”让所有人有话可说。电波里,一个气短的男生,正非常努力,又毫无魅力地撒娇耍赖不要脸----

“你在每天晚上/不能睡的比我早/你在每天早上/不许起的比我晚/饭要做的很香甜/打扮起来要大方/还有婆婆和小姑/都要和睦的相处”

韩寒一调戏,女权主义者们急得直爆青春痘。他这厢是惯犯调戏妇女,那边却如巴甫洛夫的狗似的陡起生理反应。他安抚,别过度敏感,别上纲上线。你这一头拼尽老命,他那一厢云淡风轻。隔了一天,又适时放出“妻管严”歌词反转洗白,然而女权主义不是你想玩就来玩。我是女权主义科班出身,生理性反感自然更剧烈。倒不是说他的“直男癌”多么值得声讨,事实上我并不喜欢“直男癌”这样粗暴的标签——我们的一切反抗,正是因为流于粗糙,才显得暴戾又无力。

眼见商人们在宣传企划书上按步骤打勾,如此挑逗女权的营销方案背后,我更多看到的是轻浮的嘲弄和表演成分。其间折射出的社会心态,则更可能引发道德方面的担忧。

一首戏仿八十年代《关白宣言》的歌曲,本也可以阅读出不同的趣味。然而,一个曾经“公民韩寒”,他太了解“女权”、“青年”、“大众传媒”就跟致幻剂一样,是社会情绪宣泄的闸门,一触即发。煽动和利用它们,则是潜藏在我们时代的法西斯主义。他吃定了人们的急迫而短暂的正义感,知道女权主义者定会奔走相告为他贴海报,回头又会有更多富于“实证”精神的人站出来喊冤,并讽刺女权的过激反应。他和过去一样,依然知道时局的敏感点,并适时地去挠时代的痛点和市民的痒痒肉。然而这一次,他的选题和商业策划背后的逻辑,实在是一种反智和对特权的炫耀。我不确定韩寒是否真的是直男癌,也大概理解一个导演要去宣传自己电影的压力,但他确实捏着了一个最“硬”又最“软”的柿子——一方面,女权主义者向来以激进著称,加之全球都在迎接女性领导力时代;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对女权主义鲜有同情。如果猜得不错,韩寒的电影中将会有不少感人的暖男桥段,与直男癌压根无关。届时,这样的大反转才会构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嘲弄——当美国女权主义者们反对川普的游行被载入史册;中国女权主义者们,将通过“乘风破浪”收获彻底的嘲笑:“歇斯底里的敏感”以及“调情不耐症”。

女权主义者与持不同政见者一样,其内在的解放性,意味着要随时承担抗争背后的风险,其中免不了暴力和攻击性。我们的社会,乐意把女权主义者塑造成凶戾、丑陋、火药味十足同时又缺乏逻辑、没机会谈恋爱,或者干脆一副被世界抛弃之后索要报复的模样。一个正经人绝不会把这样的偏见说出口,但不排除他在心底里对女权主义者保持警惕。

于是乎,那些更精英更懂得保护自己的“明智的”女权主义者们(不论男女),往往在公共场合羞于承认,他们像特工一样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等待并指望着另一些更激进的(他们其实看不上的)女权主义斗士们,推动到历史转机的那一刻。

更多的人呢,则总是不理解女权主义从来不是女人一同反对男人的战争,相反,它给男人和女人同样带来福利。在一个父权社会,只有少数既得利益者占据了丰沛的性资源,多数男性其实跟女性一样,必须面对男权带来的种种匮乏和不公。糟糕的是,他们对自身的受害者身份感觉愚钝,并且占有了“用陈词滥调来安慰自己的可悲的天赋”,完全认同并加入了伤害的队伍,成为男权社会的合谋者。这正是汉娜阿伦特笔下的“平庸之恶”。那些事实上被男权压制却毫无知觉的男性,和那些心知肚明却非在男权社会里游刃有余、分享红利的女性,一样的可悲。

当美国老奶奶上街撒娇呐喊“历史真特么容易倒退!”“真不敢相信我特么一把年纪了还得为这破事站出来”时,中国的女权历史似乎一直都还没有发生。不,“她的历史”其实早已发生,只是我们选择否定她。被贬抑,被否认,被嘲弄,似乎真成了女权主义者的宿命。“乘风破浪”事发之后,一个名叫徐娇的年轻女演员站出来怼韩寒,也许她会成为中国的Emma Watson,谁知道呢,前提是她必须“迎着耳光站立”。

我们的时代,生活在一场巨大的病症之中。联系人类群体的种种纽带正在发生断裂,这种分裂里充斥着大量的无能和妄想。女权主义,或可成为人类发明的精神分裂性的纠正者和补充者。毕竟,任何人类自由中,都包含着女性赢得的那一部分。女权主义有其丰饶的题中之义,如若仅仅停留于对“女利”要求,那么只是弱者的反抗与合谋。

这一场“最漫长的革命”,在中国要如何“乘风破浪”?这着实令人忧郁。

一位公知偶像,仅仅通过语言完成了一场对世界的骚扰,他像一个性感有魔力的法师,欺哄与摆布媒体舆论。而社会作为一个快感整体,兴奋地迎合了这番引诱,并最终由女权主义担当了诱惑的骂名。

韩寒本身也许并无恶意,他只是非常“机智地”挑逗了一下中国还处于青春痘阶段的女权。毕竟,女权的成长倚赖于历史的演进以及社会政治的成熟,我们不能指望网络骂战立刻变现为社会运动。然而,大概只有韩寒这样的“公知”、“名流”,能够这般任性煽动,获得反转的红利。本质上,这跟“来,带你在长安街上掉个头”是同一种来自特权的任性和炫耀。

曾经以叛逆的姿态被全社会崇拜的“退学少年”,分食到了时代变革的糖块,走上了“反抗者”被嘉奖后就被同化的老路。今再反思其“反抗之路”,确是一个反智时代的代表。教育不好当寻求更好的教育,而不是抛弃教育;伟大的失败者被高高举起,成为了伟大的商业广告。最可怕是,大众面对皮疹幽默,纤薄思想,危险倒退,轻易供奉出了自己的世界观。这个社会,每个人兜里都揣着几斤“聪明”,而聪明已经太多了,就跟遍地的愚蠢一样的多。如果说是调情,这样的调情是侮辱性的;如果只是玩笑,也实在是一个肮脏的笑话。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女权主义在中国就是一个笑话。不过不要紧,克里斯蒂娃很早说过:“女权主义应有另一个存在的理由,如果它是一种永恒的争论;它是一种幽默,一种笑,一种自我批评,包括针对女权主义本身的批评。”

笑与笑话,终究有别。

 

辅文:《女权主义也可能将女性工具化》

大陆女性状况这几年有一个大的倒退,恶劣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超过了一百年前。现在美女是用来被消费的,发妻是用来被抛弃的,情人是用来被欺骗的,纯爱是用来被嘲笑的。现在的中国,恰恰是一个女性最没有尊严的时代。每一个阶层的女性,无论她是打工妹,还是女大学生,还是白领金领,都在面临最没有尊严的窘境。不光是打工妹没有尊严,女博士女教授也没有尊严。

“女权主义”在过去十年里被严重歪曲和丑化了。女权主义从来就不是女人一同反对男人的战争,它追求的是男人女人最终的共同的福利。主义与主义间经常党同伐异,历史上大概还没有哪种“主义”像“女权主义”那样,在自己内部纠合了最多悖反的敌人和最稀罕寡少的盟友。“女权主义者”变成了被最多误用的不受待见的一顶帽子,其实帽子内部早已赤目针锋,打的不可开交。我一直跟风口浪尖上的女权主义者保持距离,包括九零后许多女创业者提出的新女权,包括所谓的独立的“女汉子”、进步的“暖男”,很大程度上是只不过是将女性工具化,去迎合一个粗鄙的时代,是非常肤浅并且危险的,可能最后会创造出一个充满娘炮的世界。

这些都是莎乐美闪闪烁烁的轻佻脚步。可是凯本德口中“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在哪里?如何重新去呈现人性中的严肃、神圣、庄严?女性如何获得那种纯正的身心的幸福感,那种不妄劳作的自然权利,那种灵性世界的与神的静谧交往,而不是转瞬即逝的购买带来的快乐。我记得有作家说,正是因为不读萧伯纳,所以才要雪花膏;没有莎士比亚,才要买LV。现代女性的虚妄的强大,很多其实是建立在绝望的基础上。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能离开社会语境去单独谈论女权主义的话题,它和我们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一些根本的结构性问题是相伴相生的。现在女权运动设计的发展道路,跟我们的改革其实有一些很相近的地方,都是一个“三步走“规划,第一步是性解放,第二步是女性经济独立,从家庭走向职业,但其实第二步到第三步之间有着巨大鸿沟,它不一定指向第三步,经济独立距离女权的实现还有千步之遥。如果不伴随着智识上的进步和全民审美的提高,那么必然是混乱与庸俗大行其道。另外,不要再拿性解放说事了,西方女权传统打响的第一炮是性解放,开发感官,打破禁忌。但在中国,两性文化存在的不光是一个禁忌的问题,它是一门科学,更是一种艺术,就像福柯讲的,只有东方存在“性的艺术”。在上个世纪中后叶,这一套在中国还有市场,因为那个年代人们的感官还有待开发;但进入新世纪,人的感官已经被过度开发了,对于性的过度公共谈论,使得原本亲密关系中才能建立和存在的微妙分享变得廉价,对于性的艺术本身也是一种损坏,更违背了女权主义的初衷。

现在再去回望二十世纪初那批女权主义先驱们以身试法的人生可以看到,他们追求的恰恰是一种苦行和激情相伴的超人实验,是不掺杂利益得失的果敢男女们一道探索情感的深度及性的黑洞,这些探索常常围绕着一种本质性的痛苦进行——忍耐愤怒、嫉妒、仇恨、冷漠、疏离,在情爱中不断克服自己,成仁成圣。中国引进的性解放,把这些最根本最高贵的成分都摒弃了,直接得到了其混乱庸俗的结果。这种状况迫使我们反思女权主义的传统,有必要重新寻找一个更值得尊重的传统,来取代那个从一开始就被我们扭曲的西方女权传统。一个属于汉文化自己的女性主义的传统,才能在这片最顽固又最飘摇的土地上立得住。具体来说可以承接到了一个更久远的文明——就是阴阳、丹道与汉文明中的母系传承,在这个谱系下,我们甚至可以把《道德经》作为女性主义的最早范本。

戴潍娜,青年诗人,作家。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博士,杜克大学访问学者。曾在牛津大学攻读性别研究方向,致力于女性主义理论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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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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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潍娜,青年诗人,作家。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博士,杜克大学访问学者。曾在牛津大学攻读性别研究方向,致力于女性主义理论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