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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


来源:凤凰网文化

她说中国乃至世界正在遭遇大时代,上个世纪的很多坐标都已经失效了,中国1949年以前的美学系统也已经崩溃,艺术家应该对此更敏感。

《一步之遥》的工业和艺术水准领先中国电影十年

凤凰网文化:怎么看《一步之遥》,我先表达我的观点就是,我不喜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拍这个。但是我会觉得,那个上海的场面拍得太好看了,我从来没有在中国电影里看到那么好看的歌舞。您怎么评价这部电影,或者这部电影带来的所有的连环的反应是不是太粗暴了?

戴锦华:刚刚在一个访谈当中,比较系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当时有两个非常肯定的观点,我觉得《一步之遥》的制作水准,它的工业水准、艺术水准,我有把握地说,领先中国电影五到十年。甚至你刚才说的歌舞从来没有在中国电影里看到,你仔细想想,他已经达到了近期好莱坞歌舞片的标准。因为歌舞片作为一个类型,早就死了,近期都是作为某种细纺在做,我觉得达到了这个水准。而且那个场景当中,不仅是好莱坞歌舞的调度,也是3D,也是做得最漂亮的。

凤凰网文化:而且他把城市拍得很美,那种上海的街。有时候看电影,比如拍北京,永远都是CBD,雾蒙蒙的,一座没意思的城市。我只是一个外行的人,这纯粹是观感上的想法。

戴锦华:对,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地方。而第二个东西,就是中国电影当中,还没有一部达到这个程度的原电影。它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不仅仅是阎瑞生的重拍,而阎瑞生本来就是中国电影上一个奇迹。而且这件事有意思,从罪案到当时罪案的全程报道,到罪案没有结案时候的舞台剧,然后到电影的改编。电影改编的时候,选择了阎瑞生的同事和被杀总理的小姊妹。我记得当时做电影史的时候,做到这段的时候,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上海摩登,你才知道现代性是什么意思。

凤凰网文化:在中国探讨现代性是一个很暧昧的概念?

戴锦华:怎么可能暧昧?

中国正在经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社会是混乱也是活力

凤凰网文化:现代性的东西在西方已经开始瓦解的同事也许在中国还没有建立起来。

戴锦华:整个二十世纪到今天,我们都在经历这样的过程。就是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同时发生。在这个意义上说,是时间的问题。在西方,在它自己的脉络当中,四五百年持续发生的。而所有晚发的现代化国家,是被一个暴力的卷入、暴力的投掷,你的内部暴力的倾炸,所有这些因素,就使得那个历史不可能重复西方的现行,因为没有那个条件去重复那个现行。所以在中国就是充裕的现代化,充裕的后现代化。

凤凰网文化:我会觉得混乱。

戴锦华:当然,我们始终是混乱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混乱是我们的活力。因为我们要重复西方的历史,我们就永远遥远地望着西方的脚后跟,而追不上去。但是包括中国电影,其实都处在所谓后发优势。因为现在所有的影院都是数码影院,好莱坞面临的一个困难就是影院要改造。

凤凰网文化:对,看很多类似的新闻,中国的企业又收购了国外的院线啊这种。

戴锦华:万达公司购买了AMC,美国最大的商业院线。所以第一次我在AMC看到放《建党伟业》,我就非常诧异。我就说,今夕何夕,出什么事了?但等我了解到,实际上它已经是万达院线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凤凰网文化:说回来,您刚才说了《一步之遥》,领先了五到十年。

戴锦华:另外一个东西就是原电影,一个是对阎瑞生的重拍,但同时,我觉得电影当中最漂亮的几个段落,我自己特别喜欢的段落,就是16格的纪录片,16格的黑白膜片,还有电影中枪毙马走日的膜片。真的是太漂亮了,包括姜文向他最热爱的白兰度的教父致敬的段落,就是片头的段落。但是我必须说一下片头的段落,第一次看了2D的,这个电影我看了6次。

凤凰网文化:没有一次让您觉得投入。

戴锦华:在2D的时候,你看细纺的段落就非常精彩,因为原来的电影是2D的,它完全重复它的构图,那个惟妙惟肖,包括姜文的表演,他脸上的线条都像白兰度,我觉得真的是让人捧腹的时刻,很开心。但是变成3D的时候,就不行了,就是前景当中的焦点之外的教父,就变成了透视当中的虚虚的影子。那个构图的因素消失的时候,那个细纺的感觉就出不来了。但是尽管如此,我就是觉得,包括这些小小的段落,像教父这样的段落,包括影片当中大的段落,还有整个故事在试图向中国早期电影的故事长篇致敬的时候,我都觉得是非常非常棒的东西。但是我自己为什么看了这么多遍,不是我这么热爱这部电影,只是我想明白,为什么我肯定它,我完全清楚这部影片的成就和水准在哪里,但是我不进戏,我无法进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是在白虎。第一场歌舞片的段落,切到下面在运用摄影机的时候,在前面的段落,我都非常享受,因为我也在故事当中。但是接着往下,我就发现,当歌舞段落太长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进不去,我就在等待这个歌舞段落完成。但是歌舞段落完成之后,我仍然觉得自己非常外在地观看。

凤凰网文化:进入是很重要的观看方式吗?

戴锦华:其实我这么说的话,就会引起歧异,好像我多么要被感动和裹胁。能做到这样的电影,对我来说已经很少了。因为我看过的电影太多了,我看过的好电影太多了。所以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很难解释。就是说,我有某种位置和电影发生关联,而观看的时候,我找不到这个位置,除非我要建立一个电影研究者,我来研究这部电影。除非有意识地建立一个,完全不是被电影所召唤出来的位置。我看了这么多次,我是想解释自己的感觉。大概你也知道,《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也是少数为它喝彩的人,我倒现在也是认为,它是近二十年来中国最好的电影之一。那个时候,我完全不关心这个影片的反对者,但是这一次,我想仍然有一部分影片的反对者,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比如说,他真的是看不懂。

《一步之遥》就是要在电影中制造焦虑

凤凰网文化:我觉得有一种批评很粗暴,就是从姜文的荷尔蒙去评论,关他荷尔蒙什么事。

戴锦华:对,有各种各样的恶意批评。可能有一部分人,他自己看不懂,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文化。我经常半开玩笑的说,还不惭愧吗?还不回去多看两部电影、多读两本书吗?你还在这儿喊什么呢?但是这次我觉得,有另外一部分人,当他们说看不懂的时候,其实他们是选择了他们所能选择的最客气的说法。因为事实上他们愤怒,他们极度愤怒,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愤怒是什么,我自己这么认为。

凤凰网文化:也没有别的出口。

戴锦华:电影没有给他出口,这是问题。甚至他的愤怒就是电影制造出来的,然后他就以各种方式,来试图说明他的愤怒。比如看不懂,姜文自恋、荷尔蒙等等。

凤凰网文化:但都不是他们真正要说的东西。

戴锦华:我自认为有的人是恶意攻击,我也不关心。但是你看到有的人非常吃力地想说明,其实我也一样,我也非常吃力地想说明,为什么姜文是我最抱期待的中国导演?姜文很多电影是我最爱的中国电影,我们也是某种朋友,为什么这部电影,我也有这么大的隔膜感?而这种隔膜感,在某种程度上,也在影院当中唤起了我的焦虑。这种焦虑也可能转换成某种怨恨或者愤怒,当然我是不是转换成那种情绪,但是我知道这种情绪是最轻易可以转换的。所以我就看了这么多遍,之后我大概能够解释自己的感觉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够解释其他观众的感觉,我觉得在这个电影当中,姜文非常有意识地营造了一种反冯克体系。说得简单一点,在电影当中,他都是A镜头,就是镜头一的意义是被镜头二给予的。电影是一个不断的逆推,我们才明白它到底在讲什么。包括好莱坞,都一定是这样的。突然我们从角上看到了一个壁炉上的一打报纸,不知道什么意思。接下来我们看到一个逃犯想去头那个报纸看新闻,就是反打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逃犯非常紧张地看着那个报纸,我们明白了。电影是这样讲述的,所谓冯克体系就是说,它在不断的逆推过程中,观众就开始认同了人物的心理、人物看事情的方法。然后在这个认同当中,观众就想象性地有了它的位置,它就可以跟着故事发展。当然他的认同也是在变换的,也是可以转移的,但是都是通过这个镜头方式。

凤凰网文化:他带你玩。

戴锦华:你看姜文在这个电影当中,从第一场到最后一场,他自己的场景当中就有舞台和观众,有看和被看的关系。同时舞台也是剧场,观众席上也是剧场。五六把摄影机架在那儿,这样就是说,他的多重的看和被看的东西,自我完满了。

凤凰网文化:我进不去了。

戴锦华:你就被推出去了。

凤凰网文化:姜文是故意的吗?

戴锦华:我自己的感觉,他恐怕是故意的。

凤凰网文化:他不是在理论上不懂这些?

戴锦华:他在理论上也许不懂,我不认为他不懂,他不懂也没问题,但是他在实践上肯定懂。否则的话,他的《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怎么那么抓人呢?

凤凰网文化:姜文有资格这样故意吗?

戴锦华:这个问题没有办法回答。我只是觉得,做这样的电影,前锋电影有时候是故意做这样的事,就是要制造观众的焦虑。而我们看电影的目的是为了解除焦虑,是要解除在现实生活中的焦虑。在这个电影当中,所谓的前锋电影制造的焦虑,就是为了让你去正视你的焦虑。

凤凰网文化:反而很解压。

戴锦华:你别跑到我这儿逃避,就以为你现实的焦虑不存在了。另外一种更激进的就是说,我就是让你通过正视你的焦虑,而看到这个社会出现了什么问题。

凤凰网文化:比如说看过很多所谓的当代艺术,枯燥、乏味。

戴锦华:或者丑、恐怖。

凤凰网文化:但是它也刺激到我了,但是这种刺激是有效的吗?是好的吗?

戴锦华:对,因为当你说电影的时候,你想到的是一种解压、娱乐、温情和抚慰,这就是电影这个词,对你携带的所指。我必须坦白,我大概每看两部艺术电影,也得看一部商业电影,就是要获得身心的休息。不是艺术电影让我痛苦,是艺术电影让我工作。就是它唤起我思考、反省,让我去深究,而商业电影不需要。

凤凰网文化:好像姜文突然变得合理了。

戴锦华:我不认为姜文需要我来合理化,我只是来解释。

凤凰网文化:你解释你自己。

戴锦华:对,我要解释为什么我找不到位置。

凤凰网文化:它是一个很封闭的电影。

戴锦华:你现在在偷换封闭这个词的所指,我是说他在内部把观看结构封闭起来了,所以他没有想象性的让观众获得认同、找到位置、得到抚慰的结构,所以他就成为了一个制造焦虑的机器。这个焦虑长久地得不到缓解,一定转换成分裂。我觉得这个是这个影片的特点,但是我必须说,这是一个错位,它错位在哪儿呢?你完全有权利做这样一部电影,你也完全可以这样去结构电影,而且他是很有创意地去制造焦虑。因为通常艺术电影就是把摄影机架在这里,我就是不反打,你总是冷着说,到底是谁在看呢?我就是不给你看,这种是一般前锋电影的做法,而姜文看上去是有调度,有很丰富的视觉镜头,但是他的内部是相互的自足而封闭起来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电影可以,但是这样的电影,不可以用那么大的规模去召唤观众。

凤凰网文化:他错误的运用了贺岁档。

戴锦华:我们中国把很多苦情戏放在贺岁档,比如《1942》,那也不奇怪,这也不是问题。是在于你以那样的宣传模式,包括那种在机场上面做的《一步之遥》,就等于飞机降落的时候,《一步之遥》是扑面而来的,包括在搜索引擎上,你可以点击出现《一步之遥》的预售。

《一步之遥》的大量对白构成一种对我们的过度表达世界的再现

凤凰网文化:姜文要表达的东西太模糊吗?

戴锦华:我不觉得模糊,我觉得错位。你不可能用一个商业的手段来召唤观众接受一个事实上带有反商业性的文本,我觉得在这儿错位了。我觉得另外一个东西跟这个东西是一致的,我也认为姜文是有意为之的。就是说太大量的对白,叠加在视觉因素非常丰富的画面上。因为电影入门课就会给你讲,声音是物理性的,所以声音要空间。你自己想一想,姜文在《阳光灿烂日子》里面,马小军走在屋脊上,然后乡村骑士的音乐进入的感觉,那个大全景镜头是空旷的,音乐是强烈的冲击,所以姜文肯定不是不懂。但是在这个电影当中,就是大量的独白、旁白、对白,叠在那么饱满的画面上,他要做什么?他是构成一种对我们的过度表达世界的再现。可是这样的东西对观众是一个太沉重的压力,同样的东西,就是你在整个营销方案对观众造成的预期,而这部影片实际上达到观影效果之间的巨大的落差和错位,它就势必酿成这种恶评如潮、恶语相向的东西。这里面不包含了单纯恶意的人,也不包含了媒体受到冒犯,伤了柔软处、伤了玻璃心,我觉得不排除很多影片内容所带有的杀伤性。包括姜文自己演的马走日,根本不是什么美丽的角色,是一个相当丑陋、萎缩的角色。包括马走日这个角色,包括他周围所有人所携带的20年之目睹怪现象。

凤凰网文化:包括大家对葛优这个角色的习惯性期待都是错位的。

戴锦华:对,所有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本身有杀伤力、有冒犯性。有些人确实因为这些东西就非常愤怒,但是除了这个之外,我觉得这个电影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效果,也是这个电影商业的炒作,还有《让子弹飞》给人们造成的对姜文的预期,很多人只是认识《让子弹飞》的姜文,他不知道《让子弹飞》是姜文整个作品中的一个个案。所以我觉得,多重错位造成这个影片的票房失利,因为6亿不算少了,只是说和他的预期、和人们的预期、和影片的投资相比,6亿不算是票房辉煌,但是有意思的只是两级影评和愤怒的人们。我是觉得这次的愤怒有点逻辑在。

凤凰网文化:拼命找一点逻辑。

戴锦华:这个逻辑是被文本召唤出来的。

凤凰网文化:另外,关于去年影片中的女性角色,或者是女性导演的作品。徐静蕾的新片这种?

戴锦华:不值一提。

[责任编辑:冯婧]

标签:戴锦华 昨日之岛 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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