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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


来源:凤凰网文化

她说中国乃至世界正在遭遇大时代,上个世纪的很多坐标都已经失效了,中国1949年以前的美学系统也已经崩溃,艺术家应该对此更敏感。

我们无法评价第三代导演 是因为第三代美学系统已经崩溃

凤凰网文化:第三代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历史原因,可不可能出现中国的黑泽明?

戴锦华:你问这个问题,就是你假定没有冷战的历史。因为在冷战的分界线的阶段,就是黑泽明在那一边,而且黑泽明确确实实是冷战开始的时候,日本的国家形象代言人。我们特别不愿意接受,因为很多人非常爱黑泽明,我们就特别不愿意接受罗生门其实是一个战后日本的无罪辩护书。

凤凰网文化:从艺术标准上来讲无损吗?

戴锦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你认为就是有一个独立的艺术标准的话,那么无损。

凤凰网文化:但是,到底存在不存在一个独立的艺术标准。

戴锦华:我认为不存在。因为我自己最早看罗生门的时候,我是因为不喜欢他和另一个小说的剪裁,因为那个原作是不可知论的,而这个作品最后落实到有目击者、有真实。那个时候我还完全不了解这个影片的背景,所以因为这个,这部影片不像电影史写的那样是大师之作,但是慢慢的我读到了更多的资料之后,我明白为什么这部作品要有那些瑕疵,那是必需的,那些瑕疵才是他真正要表达的东西。所以我是觉得在这个意义上说,当然第三代不会有黑泽明。但是你会反过来看,第三代的导演,我们今天看起来非常政治性的这些导演,其实跟黑泽明一样,他们在冷战的两端分担着冷战的命运,都是政治性的,不要以为他们是纯粹的。我自己最爱的日本导演是小津安二郎,但是你看到小津安二郎作为占领军的身份,和他作品当中日本的乡愁,其实是跟战争、战败、军国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第三代导演,我们今天没有办法评价他们的艺术成就,就是因为他们的美学系统崩溃了。他们是有他们的美学系统,而且是被电影所支持的。所以今天甚至伟大的艾森斯坦也不再被人提起,俄国导演唯一提起的是塔克夫斯基。

凤凰网文化:所以不可以在艺术内部去谈论艺术了。

戴锦华:可以,当我们限定了之后。我不喜欢你不加限定,就用艺术去覆盖一切。但是其实你用艺术去覆盖政治话题的时候,其实你的艺术话题自身被玷污了。你要限定清楚,我在内部、在电影艺术的层面去讨论。

独立本身也是一种政治

凤凰网文化:所以存在独立的艺术吗?

戴锦华:我想你问的是存在着自足的艺术吗?不是强调它是不是相对政治独立。

凤凰网文化:对,但是我觉得好像独立也是我站在政治反面一样。

戴锦华:其实上你跟它发生了一种关系,所谓独立本身是一种政治。

凤凰网文化:或者这样问,是否存在不存在参照物的艺术?

戴锦华:还是纯艺术。我是觉得在某些类型当中,或者在某些时刻可能有。比如说,一个特别精致的短篇小说,或者一段音乐。我觉得它可能是它具有超越性的美,可以不和任何的政治、历史发生关联。但是我觉得,即使是这样,它也仍然可以把它放置到它所从属的时代当中,去发现它的政治印痕。我觉得不是说审美自身的超越性不可实现,我不喜欢用审美的超越性价值,来作为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就好像说只有这个东西才是怎么样,其他东西是玷污了它。但是其实我们会发现,每一种纯粹都有夹杂物,每一个纯洁都在玷污的环境之下,我们才会认出它。

很多时候是这样,最土的例子就是我们总是举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今天大家就把它作为身体美和男性美的完美雕塑,而且是文艺复兴的完美雕塑。那次看一个采访非常好玩,就是说,在这之前有另外一个雕塑师接受了这个人物,他把这个石料破坏了以后,不是破坏了它,而是破的时候,把它弄坏了,他就放弃了这个东西。米开朗基罗是在已经破损的石料上做的大卫,我觉得这个故事好俗、好励志。

凤凰网文化:但是他是对的。

戴锦华:对我有启发性,我觉得你也要想象,在一个完美的条件下,用一个完美的材料,做一个完美的作品。其实一个是这种完美始终不存在,一个是最后被人们认为是完美的作品,可能是在一个用坏的破了的东西上开始的。大概我们拥有的都是这种,可能被玷污了、可能被撕碎了、可能被涂抹过。但是问题是,对你的才能的挑战是你能不能在这个上面画出来。

凤凰网文化:一种是才能,一种是你是否能接受在这个基础上面展示才能。我觉得这种心理基础很强大。

戴锦华:我觉得不是接受,你说接受的时候,还是有点被动。不是接受、不是认可,而是这就是你的前提。不是说你要勉为其难地接受它,因为你还是想象有一个洁白的、纯洁的材料供你使用。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从来没有过,那是一种想法。就是你在理想的状态之下,你认为可能存在,但是这就跟你理想的作品一样,就是理想的创作条件和理想的作品一样,它都是置存在理想之中,我们是在朝觐目标当中,尽可能去贴近。因为在电影当中,就有一些特别好玩的东西。就像现在叫第二代导演,我们总是说费穆的《小城之春》,我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中国电影。而且我自己经历过那个时刻,1994年在巴黎,在电影节上,中国之夜放映这个电影。当时我是唯一的中国代表,所以我就被法国记者包围,所有人只核实一个问题,这是四十年代拍的吗?这真是四十年代拍的吗?我非常明白,所以我就重复说,对。我非常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问,因为那里面的几个非常精彩的镜头段落,是到六十年代的时候,法国电影新浪潮的时候才开始使用。所以他们就不能相信,但是我要说的是,这部电影当时是费穆两个重要作品中间的垫场戏。一部电影拍完了,另外一部电筹备没完成,中间随便拍一个吧。

凤凰网文化:艺术有时候是很不公平的。

戴锦华:首先反对投入产出,艺术不是生产,艺术不是商品。我觉得当然了,一定不成正比。否则的话,天天勤耕苦读的人,我都会写出伟大作品了吗?首先我是说,对于艺术来说,大家真的不要相信天才出自勤奋,因为太多的勤奋的人,最后还是没有创作出艺术。但是你也别相信天才就足够了,费穆如果没有那么一系列今天可能在电影史上我们也觉得So so的作品,他也就不会有《小城之春》。

凤凰网文化:对,没有前面那两部戏垫着,他中间都不需要拍这一个过场。

中国电影的“代”彼此不同没有传承

凤凰网文化:您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就是对于人文工作者来讲,没有什么是无用功。

戴锦华:对,我觉得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没有无用功。不要觉得这段生命走了弯路,那段怎么怎么样。当然我也经常开玩笑说,拜托你们不要说,我今天是在玩游戏,明天是在cosplay,我总是处在非常快乐的娱乐状态,最后成了一个伟大学者,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说,你不要担心这一段时间没有时间写作。如果你能走过去,如果你能走出来,这些东西都是再也不能被剥夺的财富。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文学者、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真的是这样。回来我就说,之所以我们有那么清楚的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是因为它们彼此不同。不是它们这么特立独行,而是因为它们造就了它们的文化和历史。我总是说,喂养每一代人的,其实代的最主要区别,就是喂养你的文化粮食是什么。你是读通俗小说长大的,你是读所谓的高雅小说长大的,你是看电影长大的,你是玩电玩长大的,就完全不一样。在中国更重要的是社会生态不同,电影生长环境不同。第三代的国家电影制片厂是这样,第四代的开始松动的格局,第五代正好在两种体制的过度之间,第六代就是卡在体制转轨的夹缝里面。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往后不提了?还是正在生成过程中。

戴锦华:我自己也一直希望中国越早没有代,中国社会就越正常、越健康、越健全了。中国出艺术大家的可能性就多了,而不是一代一代人共同登场。我一直希望这样,但是现在我是觉得,恐怕没有第七代、第八代出现,是喜忧掺半,喜就是我觉得大家个对个,你是谁就是谁。不用一批一批来描述你们,每个人有成就,就是有成就。

凤凰网文化:我有一种偏见,觉得人永远在浪潮里面更容易出来,不是单打独斗的时代。

戴锦华:我觉得忧的就是说,虽然有很多年轻导演,但是他们没有整体刷新中国电影的水准。不论是商业票房,还是市场的。所以2014年最怪的一点就是,郭敬明和韩寒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导演,对不对?甚至演员客串的那种,像邓超的《分手大师》也卖得很火爆。难道是郭敬明和韩寒将作为新一代导演的身份出现吗?如果真的如此,可能也是好事。但是看上去,他们就是客串的。那么就是说,跟他们同代的导演,可能还没有以任何一种成就引发社会的关注。所以我觉得是这样一个东西。

凤凰网文化:这一代人也变成老同志了。

戴锦华:时间就是这么无情,而且我们中国这种高度压缩的密集历史,更激动人心,更残酷。所以我觉得你说得对,但是我要把你这个理反过来说。你说浪潮里大家可能会出头,我觉得其实是有一帮根本压不住的人,才构成浪潮。当然还是回去时势造英雄,八十年代一篇小说一夜成名、家喻户晓,这种东西是不可复现的。有时候我在想,我可能属于挺幸运的一代人。

我就觉得,在我们那个时候,还是机遇多,因为社会在大转折、大变化的时候。而且那个时候,人们对于年轻人的宽容,对于一个美丽的未来,一种新的可能性带来的胸襟,是今天的时代。我想象我的老师们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远远没有办法跟他们比。

[责任编辑:冯婧]

标签:戴锦华 昨日之岛 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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