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蒂诺与费里尼:甜蜜的罗马
浪荡儿》剧照 之后,在拉锯过程中,《甜蜜的生活》缔造了罗马电影的票房奇迹。詹姆斯·基洛记述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有人质疑费里尼的才华的经历:“那是在纽约的一家罗马人的晚宴上。费里尼发明了罗马电影。
费里尼电影作品:《绝美之城》剧照
“在罗马,总发生一件事,那就是什么也不发生。”电影《绝美之城》(The Great Beauty)的主人公杰普用这样的托词来否定友人对他的创作期待,他自视作家,却40年来再也写不出第二本书。影片以庆祝罗马城诞辰的礼炮开场,这一天也正好是他65岁的生日。他25岁写了第一本小说,一下子走红,从外省来到罗马,“几乎还未意识到,就被卷入了高雅奢侈的漩涡”。他成了一名周旋于罗马上层各色名流之间的著名记者,并如愿以偿登上了上流社会的权力之巅。但华美的派对、众人的簇拥,带给他的却依旧是“残破的生活”。这部片子于2013年戛纳电影节上首映后,被罗马人热议了整个夏天,获得了4个欧洲电影节奖项,目前又入围角逐2013年度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
在费里尼逝世20周年之际,这部片子无疑提供了重新谈论费里尼的一个契机。人们着迷的“费里尼式的”(Fellinies que)风情,时隔多年又在一部新电影中重现,这个带有法式后缀的形容词正是费里尼《甜蜜的生活》一片的遗产,模糊指称着俗世浮华、梦幻、巴洛克式精致繁复、抒情弥漫的诗意。美国人说,《绝美之城》是贝卢斯科尼时代的彩色版《甜蜜的生活》,“杰普一方面像《甜蜜的生活》里的马切洛,也是个四处浪荡、不干正事的花花公子,另一方面又像《八部半》里的圭多,总是被追问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完成。《绝美之城》的主题在两个调性上进行变奏,大调是精神性,小调是世俗性——而费里尼几乎所有的电影也都是如此。”
意大利人却争论这是不是一部拍给外国人看的电影。片中描绘的那些关于罗马及其生活的细节,有多少是游客式的走马观花,又有多少是从日常的本地生活中得来的真实?电影的支持者坚称,这部影片是“永恒之城的一幅忠实肖像”,是“对今日意大利的忠实描绘”,不同的是,“费里尼在《甜蜜的生活》中尚能倚靠栏杆来俯瞰一切,如今甚至栏杆也已崩塌,无可倚靠”。索伦蒂诺本人则毫不掩饰自己对费里尼的崇拜,声称片中的一切无论虚实,都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在今日罗马)很难乐观,很难积极向上,人人都只图现时的诱惑,来自男人或者女人,过后便是空虚,这个国家的神经中枢仿佛在客厅沙发上陷入了沉睡,无论什么都不过是一场沙龙。”
罗马——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是把索伦蒂诺和费里尼联系起来的纽带。《绝美之城》一开场,在杰普的生日派对上,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发表了几句比较米兰和罗马之异同的老生常谈。这两个城市一个是意大利的经济和商业中心,一个是政府和历史名胜所在地,意大利人总是认为米兰代表了(意大利标准下的)秩序井然,而罗马才是典型的意式风范——更随心所欲,更嘈杂混乱。米兰人愿意埋头苦干,而罗马人却耽于享乐。“罗马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在社交场合进行郑重其事的谈话,尤其是谈论工作话题,是不可被接受的。这样讲的一个潜台词是,无论《绝美之城》还是费里尼的作品,它们都不是意大利电影,而是罗马电影。你不可能拍出这样一部电影讲米兰、佛罗伦萨或者那不勒斯。罗马的文化十分独特,不可能在意大利其他地方复制——幸亏如此,否则这个国家的状况将比现在更加失范。”一个名叫詹姆斯·基洛(James Killough)的影评人这样写道。
对于在外省长大的费里尼,罗马起初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空间,而是一种象征,是建立在天主教教育基础上、来自画片和书本的文化想象。“当我还在学校的时候,”费里尼曾经回忆道,“罗马意味着恺撒和尼禄,一个颓废腐化的社会,住满了伊壁鸠鲁的信奉者,商人脑满肠肥、贪得无厌,战士勇武有力、战无不胜。她是那头母狼,哺育了战神的两个儿子罗慕洛斯和瑞摩斯,是墨索里尼,是威尼斯广场上举行的万众聚会,是流行的烟肉汁意大利面,是弗拉斯卡蒂。后来,我仍旧年轻的时候……罗马还意味着教皇、圣彼得大教堂、香客、神父和修女。”这些意象的碎片维度丰富,层层重叠,而此时的费里尼尚未到过罗马。他还是一个渴望逃离出身地的小城少年,故乡里米尼在他眼中显得沉闷倦乏,17岁时他终于有机会离开,去了佛罗伦萨,但他并不满足,他说:“我在那工作了4个月,但罗马才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
这段青春期的记忆被费里尼生动地刻画在《浪荡儿》(1953)中。“我们总在谈论要离开,但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在某一天早上,没有通知任何人,真的走了。”影片结尾,莫拉多在清晨踏上了离乡的火车,费里尼只是用众人沉睡的镜头烘托出这一出走的觉醒意义。然而,莫拉多为什么要离开,他到底去了哪里?片中,小火车工替观众提出了这些疑问,却没有得到费里尼的回答。“只想离开”、“不得不离开”,这是唯一的信息。对费里尼而言,这部电影是他在罗马定居14年后对自己离乡前因后果的一次决定性公布,在公开大部分信息的同时,他出于“说谎者”的本能对一些细节进行了隐藏。“对费里尼来说,要去罗马闯荡就意味着必须先离开里米尼,他必须先超越自己压抑的出身,来探索自己电影世界的疆界。”费里尼研究专家法布里奇奥·博林和卡拉·米勒合著的费里尼传记中写道。在研究者看来,在《浪荡儿》之后,费里尼终于“正式抵达”罗马。
还有别的事实来佐证罗马很有可能就是莫拉多的目的地。《浪荡儿》上映后第二年,费里尼就和另两位长年合作的编剧共同创作了《莫拉多在罗马》的剧本。这个剧本当然从未有机会完成拍摄,却成了《甜蜜的生活》的灵感源泉。《甜蜜的生活》中关于主人公马切洛的出身,只笼统说明“来自外省”,但对熟悉费里尼的人来说,认出马切洛就是里米尼的莫拉多并不困难。然而,莫拉多并不是顺理成章就成为了马切洛,他必须经历一场蜕变,如同费里尼本人所经历的那样。19岁刚到罗马时,费里尼对自己的欣喜若狂不加掩饰:“我第一眼看到罗马就有家的感觉,那个时刻宛如重生,而那一天才算得上是我真正的生日,如果不是忘记了确切的日期,我肯定会把那个日子当作生日来庆祝。”多年以后再追忆,他对这一人生转折点轻描淡写:“我好像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我生在里米尼,然后我来到了罗马,接着结了婚,再后来就到了电影城工作。”
费德里科·费里尼
费里尼酝酿《甜蜜的生活》的那段时间,正是“二战”后意大利经济经过复苏达到空前繁荣的年代。战争创伤的痕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生机勃勃的资本主义和现代流行文化,意大利人开始学会布尔乔亚的生活方式,消费电视、汽车,外出就餐,每年去海滨度假。富裕后的罗马变得比从前更为慵懒奢靡,50年代后期,教皇的权威也衰落了,狂欢的气氛开始在这座城市的夜生活中弥漫。著名的威尼托大街——正是影片中各色名流不断出没的大街——上的咖啡馆、酒店、夜总会变得更加豪华,充斥了更多绯闻和追逐明星的八卦记者。这些统统变成了费里尼构思《甜蜜的生活》的灵感,并被他化入了影片。比如好莱坞女星阿妮塔·艾克贝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摄影记者频频“围攻”、抓拍照片,两个孩子主导下的一场众人参拜“圣母显灵”的闹剧,根据费里尼生前好友及其传记作者图里奥·凯兹奇的记载,都在生活中确有其事。
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为,《甜蜜的生活》的构思缘自一桩罗马上流社会的丑闻,即1953年的蒙泰西案。一名疑似被谋杀的半裸少女在罗马海滩上被发现,警方匆匆结案,认为是大意溺水身亡,民间却传说少女之死与罗马皇室家族内部的性派对有关,少女死前很有可能服用了过量药物,还有过淫乱行为。这一传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愈演愈盛,发展成为牵扯电影明星、黑手党和罗马统治精英的阴谋论故事,八卦记者取代了官方,成为民众信服的消息来源。在《蒙泰西丑闻:威尔玛·蒙泰西之死和费里尼的罗马城中狗仔队的诞生》一书中,凯伦·平克斯(Karen Pinkus)通过考证史实,指出了《甜蜜的生活》中马斯楚亚尼饰演的记者和跟随他的名叫“帕帕拉佐”(后来成为世界通用的“狗仔队”的代称)的摄影记者在现实生活中可能的原型依据。“而无论是静止照片还是电影,都形成了某种固定风格,与丑闻之间的联系意味深长,在这一点上,《甜蜜的生活》的诞生大大受惠于蒙泰西案。相比之下难以证实的一个假设是,假如意大利没有在新现实主义运动下催生出新派电影,蒙泰西的丑闻后来是否不会爆发。无论如何,这些新派电影似乎是活动的‘帕帕拉佐’式照片,内含所有的矛盾和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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