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我的小说就是和喜欢文学的人共同回忆历史
为什么要反复言说历史,在叶兆言看来,这与自己的小说观相关,“历史跟现实是分不开的,历史就是一种现实,现实也是一种历史”。
另外,我也相信,留的空白多一点,可能读者能够感觉的东西更多,他们有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小说像画了很多没有尽头的线一样,你如果顺着这条线探寻,你会获得很多很多。
记者:您对传统叙事技法的挑战,和小说中刻意为之的留白,是您对小说技法的要求。您曾多次谈到小说技法与处理的问题。在我看来,“怎么写”是您写作中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
叶兆言:对一个小说家而言,写什么永远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重要的,小说说到底还是一个怎么写的问题,因此怎么写才特别重要。伤痕小说、反腐小说、现代派小说、现实主义小说等等的概念,对真正的写作者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对于我这样的作家来说,怎么写永远是第一位的,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中国当代作家包括世界作家现在都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怎样写出好的作品。对于读者而言,你说什么并不重要。今天的读者很忙,很多读者根本就不读你的作品,当代小说家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只是为那些愿意阅读你作品的人写作。所以作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为你不写就怎么了,别人不读又怎么了。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能写,能让你写,写了还能发表,还能出书,就是天大的幸福。说白了,不是这个时代需要你去写作,不是这个时代缺不了你,你真不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写作,是因为你需要,是因为你热爱,是因为你只能玩这个。
3 “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
“就像一个漫长的 NBA 赛季”,这是叶兆言对自己写作的一种描述。这赛季一打就是三十多年,他坦言自己“每一场球都全力以赴”。但他也会有胆怯的时候,他对朋友说:“我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我总有一种担心,怕我的东西别人读不下去,怕别人觉得不好看。”但这也恰恰就是真实的叶兆言,“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我不会向别人说这是我的力作,我只是会不断问自己,这篇小说你是否全力以赴了,你是否没有放弃。作为作者,我只是想让读者认识到自己不认输的心态和自己的技艺。”
对于打完的那场“球赛”,叶兆言说,打完也就打完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而言,他真正在意的是他正在写的东西。对于已经写完的东西,其实也就写完了,只能默默为它祝福,希望看它的人能够多一点。对于我而言,正在写的东西最有趣,没有写的东西更能迷惑人。作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就是贪得无厌,他就想多写一点。”
记者:小说里第二章的开头两部分是对“我”写这部小说状态的描述,我愿意将它想象成您写《很久以来》的真实再现。您也曾说写作对于您而言“就像一个漫长的NBA赛季”,每天早上都会写作,每年都有新的作品问世。
叶兆言:小说里的“我”确实是我真实写作状态的一种再现。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活得很枯燥的人,也不擅交际。我很羡慕国外的一些大作家成名以后可以不在乎一切,他们可以拒绝很多。在我内心深处,我也想拒绝很多事情,但有时也还是不能免俗地接受采访,这在我是一种尴尬,我内心其实很排斥这个。小说中也描写了这样的细节,“我”的形象和我本人是相符的。
我现在的状态是勤奋依然,努力是必须的,但产量并没有那么高,上一部长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三年能出一部长篇,七八年能出两个长篇,对我而言就是一件太幸运的事了。但这也是一个事实,只要有可能,我就每天坚持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又能干什么呢?
记者:第二章第二部分您写到一个读者的提问:你为什么要躲在书斋,回避残酷的社会现实。相信这个提问是您写作真实遇到的提问,我想这样的提问可能源自于您的小说题材看起来大多“在过去”,似乎与当下的生活没有那么切近的关系。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
叶兆言:小说中“我”调侃了一句:我经常被谴责没出息,躲在书斋里写写秦淮河边的妓女。其实我的小说还真没怎么写过什么秦淮河边的妓女,我倒是写过几篇比较长的散文,谈到了秦淮八艳的意义。秦淮八艳的意义也就是《桃花扇》的意义,我们说这些妓女,说柳如是和李香君,并不是对她们的卖淫有兴趣,要再现她们的生活方式,而是要探讨一个让知识分子会感到尴尬的话题,在亡国的现实面前,她们比我们那些光会说漂亮话的知识分子更有骨气、更讲究“义”。因此,秦淮八艳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沉重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陈寅恪会那么认真地写《柳如是别传》的原因所在。
至于说我是躲在书斋里,这个我认为,小说就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写出来的,不这样你又怎么写得出来呢?
熟悉我小说的人,当然知道我有很多小说都是写的现实题材。因此,我没必要去强调自己没有回避现实。有些话多说没有意义,你没有必要像祥林嫂那样喊冤,到处去跟别人解释,说我写现实了,我写了。很可能这只是一种机缘,别人正好看到了你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可能那些作品会有更多人关注。事实上我的小说大约百分之七十写的都是现实生活,只有百分之三十写的是历史,也许恰恰就是这百分之三十被别人注意到了,造成了那样一种既定的印象。因此,当听到这样的提问时,我要做的可能不是反驳和辩解,而是要问问自己,你的现实题材小说是不是写得还不够好。
《很久以来》后记(节选)
叶兆言
1971年盛夏某一天,父母从外面开会回来,神色十分凝重。我们家向来吃饭热闹,那天却一声不吭,就听见碗筷在空气中碰撞,大口大口的咀嚼,气氛让人觉得很奇怪。终于父亲开口,说李香芝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话音刚落,母亲非常紧张,也许怕儿子知道不好,她瞪了父亲一眼。过了一会,父亲忍不住又嘀咕:“没想到真的会被枪毙。”
李香芝是父母熟人中唯一被枪毙的一位,轰轰烈烈的“文革”中,枪毙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不稀罕,然而,如果这人碰巧是你的熟人,是你身边曾经相处过的某个大活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接下来,他们躲进卧房议论,很显然不想让儿子知道在说什么。作为文艺工作者,我父母的出身和李香芝背景相似,都是1949年前参军,都是文工团员,都是差不多时期参加共产党。他们万分震动极度恐慌,在后来的岁月提到李香芝,忍不住要问一声为什么,都以为很了解她,觉得她比自己更进步更革命,可是突然发现,其实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女人。
李香芝的故事始终是个谜,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李香芝被枪毙,我已经十四岁。
大约也是在这段时期,有位靠边站的省委副书记像隐居的陶渊明一样,经常溜达到我们家来借书,借阅世界文学名著,他住的地方不远,一借就是一大包书。每次来都会与父亲说阅读体会,聊聊天,讲讲自己的被隔离审查。说那些年轻的造反派折磨人,一点不比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差劲。有一次说着说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这给我留下了非常奇怪的印象,不明白一把年纪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很快官复原职,平调到外省去当领导。他只是一位副省级干部,还有一位同样靠边站的省长也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家,这省长就是惠浴宇,货真价实的正省级官员,前前后后一共做过十五年省长,江苏历史上最长的一位省领导。他的显著特征是肥胖和声音洪亮,上世纪三十年代,我的姑夫在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与他一起坐过牢,因为这层关系,因为这段革命历史,母亲托他帮忙开后门,为她单位一位工宣队的妻子调动户口。工宣队陈师傅的妻子在安徽插队,想调到南京郊区去当农民。今天说起来根本不是事,那年头却是很大的麻烦,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要说工宣队中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位陈师傅是文学青年,在我父母隔离审查期间曾偷偷地有过关照,因此他们心存感激,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对他妻子的调动十分热心。不仅父母热心,赋闲的惠省长也仗义,一口答应帮忙,喊上了当时靠边在家的省公安厅洪厅长,到我们家来一起商量这件事情。
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惠省长喜欢爆粗口,领导干部成为老百姓,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在两位下岗官员鼎力帮助下,陈师傅的妻子顺利调到了南京郊区。我重提此事,无非想说明“文革”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走资派必定一直倒霉,知识分子必定被轻视,文化名人都会被别人看不起。事实绝对不是这样,文化大革命是条不断流动的河流,绵延曲折,要拐过无数道弯,每一段河道都不一样,每一段流程都有自己的故事。
因为家庭关系,在“文革”中,我常常可以听见一些文化名人的消息。1966年8月底,作家老舍投湖自杀,当时我祖父正在家里看马克·吐温的《赤道旅行记》,不知道什么原因,七十二岁的老人会突然要看这个,除了《赤道旅行记》,几乎在同时,他还看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接下来,进入9月份,天气开始凉爽,又开始阅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时候,教育部的造反派贴出了一张四千字大字报,标题是“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说祖父是“横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僵尸”,应该“剁成块,烧成灰,扬入河”。四千字小说只是小短篇,四千字大字报贴墙上,会给人一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感觉。堂哥三午将大字报全文抄下带回家,老爷子看了郁闷很多天,他是个讲究脸面的老人,一肚子不痛快,独自关在房间里,痛苦得不愿意出来见人。
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悲愤也好,羞愧也好,来个自杀了断,不过是在长长一串被迫害致死的名单上加上自己名字。经历了一个多星期的思想斗争,老爷子让另一位堂哥永和陪他去王府井走走,他们去了中央美院,专门溜进去看大字报,那里的大字报很精彩,配上了绝妙的漫画,收藏到今日都是了不得的文物。稍稍有点名气的画家,谁还能没有这错那错,谁都有些丑行罪行,若没有个七八张大字报检举揭发,你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然后又拐到文化部,仍然到处大字报,是地方便贴满了,干脆搭起长长的芦席棚供人继续张贴。是个官就得让人痛骂,五花八门的古怪罪名琳琅满目,牛鬼蛇神纷纷上榜,妖魔鬼怪统统现形。所有这些都让祖父大开眼界,一直蜗居在家的老爷子不知道外面世界已变成这副腔调,现在目睹了这么多荒诞,看到了那么多闹剧,原本严肃顶真认死理的祖父,立刻顿悟,变得想不幽默都不行,想不开也想开了。什么批斗会,什么抄家游街,要来就尽管来吧。
我父亲是个右派,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右派,真心认罪,认栽,认倒霉。还有些右派不认邪理,一有风吹草动便跟着蠢蠢欲动,譬如父亲的难兄难弟方之先生,在“文革”初期居然也成了造反派,他想为自己正名,结果被逼得真的玩了一次自杀。又譬如上海的王若望先生搞逆袭,胆大妄为地贴出了大字报,要自己解放自己,活生生把罪名越搞越大。“文革”中很多事千万不能太当真,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所有折腾注定都是让人更吃苦头。“文革”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过去也就过去。记得我在生活的大院里看见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针对走资派,是革命群众对当官的一种强烈反应,可就在同一个位置,同一面墙上,过了没多久,风向转了形势变了,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标题只换了一个字,就是把拉下马的“拉”字,改成了有点拍马屁的“扶”字,两张大字报的作者是同一个年轻人。
出水才看两腿泥,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年轻人同样也会俗不可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他们敢造反,敢打,敢砸,敢抢,是因为后面有人撑腰。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想打倒谁,不是因为有理想,是意识到这个人可以打倒应该打倒。墙倒众人推,说白了一句话,很多人造反就是趁火打劫,跟着风头起哄,在混水里摸鱼。总会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呼风唤雨,“文革”开始时我还是个孩子,因此免不了会用一种童年的目光来看待,在一个小孩子眼里,年轻人站在时代风头浪尖上,神气十足风光无限,行为浪漫很有诗意,那些被打倒的走资派,被批斗的文化名人,已成为死老虎或者死狗的地富反坏右,一个更比一个弱智,一个更比一个可怜。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现在回过头看,当年的年轻人再神气再风光,再浪漫再有诗意,仔细想想都脱不了幼稚,免不了俗气,都是牵着线的木偶,玩得再好也只是貌似天真而已。
这部长篇小说接近尾声,读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读了《祭灵耦文》,看到她为那个叫柯庆施的老男人写下那样的文字,看到她准备以身相许,愿意为柯献出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幻想着能与他冥婚,让他们的“灵魂而今如何两情缱绻以胶投漆”,我感到天昏地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差不多有两天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人生难免太多的无法理解,难免太多的不可思议。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也许拖得太久,也许想得太多,在后记里已无话可说。很多朋友问起这小说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究竟想说些什么,它精彩吗,有读者愿意看吗,和以往作品相比有怎样变化,是不是又属于集体怀旧的俗套,所有这些真说不清楚。好在读者明察秋毫,眼睛总是雪亮,恳请大家能有耐心读一读这小说,试玉要烧三日满,它究竟怎么样,想说什么,精彩不精彩,亲爱的读者,盼望你们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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