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访] 张大春：我的武侠世界是在现实里钻了一个洞

《聆听父亲》就是我沉淀15年的乡愁

凤凰网文化：那你，就刚刚您提到一个词儿，就是台湾外省人，那您有乡愁吗？

张大春：你说对哪里有乡愁？

凤凰网文化：就这也是我要问的，指向哪里，如果有乡愁的话。

1988年，我回到北京，接着又回到山东，我就用“回到”两个字，因为父母希望我能够先回来打探打探，看看怎么样的一个路线，将来他们好回来，我就到了北京，又在我的，等于祖家了，待了十几天。我的家人那个时候都还在，我的两个大爷，还有一个姑姑都在山东，我特别记得我的五大爷、六大爷跟我说，你不像是一个远地来的客人，像是一个很久没回来的家人，因为我家也讲山东话。

凤凰网文化：您会说山东话？

张大春：当然，我的家乡话。所以这个，我的家人们是这样说的，可是对我而言，这个东西一直沉淀好几年， 1988到2003年，你看多少年？15年。15年之后我才写了《聆听父亲》，这个15年的沉淀，恐怕就是我对于你刚才前面提到这个关键词，就是乡愁也好，或者说是这个念旧的这个，我在做各种整理，各种事实的，客观的，或者说要冷静下来地去看它值得如何被书写，我得找到叙述工具，我是这样去把它慢慢地挖出来。那也跟，当然我从1998年就开始写，可是只写了一半，只写了这个书的前五万字，就停下来了，到2003才能完成。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停下来？

张大春：因为我整个书的设计是讲给我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听的，可是1998年我的孩子就出生了，他出生了我就不能再假装他不存在，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活生生在面前，你不能够说，不行了，我的认知角度不对了。

凤凰网文化：叙述口吻。

张大春：所以我就只好停下来，到2003我想到另外一个方法，但还是继续原先的那个语气，但是采取了一些构思上面不一样的角度。

凤凰网文化：那心态上有什么变化？就是您孩子出生之前跟您孩子出生之后。

张大春：你这跳到别的问题上了，我刚刚那个问题你算是答完了，对不对？

凤凰网文化：嗯。

张大春：好，那你说孩子，孩子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有孩子没孩子，孩子成长还是没成长，对我来讲，我已经年纪大了，不会太容易改变。

凤凰网文化：但是您有了父亲这个身份之后，心态上没有任何的变化？

张大春：有人说有，那我自己没有改变。我到现在还觉得我离高中毕业不太成熟的那个时候差不了太多，只不过是知道的事儿多一点，读过的书多一点，想问题的角度可能多一点。但是做父亲没做父亲这个，对生活的体验，或者生命的体验，我自己诚实地讲，我看不出太大变化，没什么长进。

我从小就被人说聪明 不用再靠炫技证明什么

凤凰网文化：您的《聆听父亲》，我看开篇就有引用了您孩子的一句话。

张大春：对。

凤凰网文化：他说“爸爸，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写稿用触觉，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假的；如果你写稿用讨论的，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真的。”想听听你作为父亲、作为写作者的理解。

张大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冒出那个话，我们全家都听到了，连他那个更小的妹妹都听到了。

凤凰网文化：对，我想知道您的理解。

张大春：我不懂，我到现在都不懂，我问他，后来我又问过他好几次，他都，后来都不记得了，一开始还记得的时候，他说他忘记什么意思。

凤凰网文化：他三岁？

张大春：嗯，三岁左右了，而且那一次我们很惊险，因为他讲这个话我一下子有点儿惊讶了。我就把车移开正常的车道，开到这个，就是从前面的驾车道下去，我还记得是三点二十多分吧。大概就是在前后一分钟之内，前面不到五百公尺的隧道里面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车祸，而且好像火烧车，非常严重，我们就在那一刻，就躲过了那个车祸，这个很奇妙。他那个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他就冒出来这样一个话，这个我事后回味我也不了解，所以我就把它放到书里。

凤凰网文化：让读者去理解。

张大春：这我也不知道。

凤凰网文化：其实另外关于这个真实的或不真实的探讨，我觉得就是你这本书跟你其他的以往作品，可能在笔法上有一些不同。

张大春：是。

凤凰网文化：比较平实和简单，因为有一个词伴随您很久，叫“炫技”，但这本书显然不同。

张大春：是，很多批评家都用“炫技”来贴我标签。要不就说我“顽童”，要不就说我“炫技”，好像这两个词儿都没什么好意思。可我一般来说，我对这些标签我都没有什么意见，而且我不认为我在炫技，原因是技术没什么好炫耀的。除非是这样，我展示了一个技术，而这个说的人没有，他怎么也没办法锻炼出这个技术，所以他会只好用炫技来调侃一下。当然说，他如果能够，不管他能不能够拥有这个技术，他如果不觉得这个是技术，他不会说我炫技。

凤凰网文化：我也问过一些朋友，也是你的读者，说有时候读您书的时候就会感觉到您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炫技的冲动，他说他觉得好像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甚至都要玩儿出花活儿的感觉。他们觉得是你太聪明。

张大春：哦，聪明这件事情，打从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导师就给了我这样一个说聪明但欠用功。所以你去想，从8岁就被老师这样说，每个老师大概都有差不多的意见，你认为我会认为还会想要炫耀我的聪明吗？而且坦白讲我做过很多智商的测验，不是说故意要去做的，因为我们学校里面都有例行那种，我就记得我在高中的时候，我智商非常高，高一的时候，高到什么程度呢？那个讨厌我的导师，后来对我非常尊敬，派我参加论文比赛各种。从高一到高一下半，快接近两个整学期，他忽然发现我的智商很高，他就对我特别礼遇。但是我要强调的不是这个，是此后我再也没有达到过任何这样的高度。

我到大学毕业，应该是研究所毕业，我要去当兵，我还做过一次智商测验，我是平均较低，是在入伍之前，当兵之前的那个智商测验，我的智力是不及平常人。那这我不知道是我特别不适合军队的智力测验，这我不晓得。所以从小就被人说聪明的人，你认为他会觉得要再炫耀他的聪明来换取什么呢？我如果真的是一个聪明的人的话。

凤凰网文化：可能是无意识地。

张大春：那这个你就不能问我了，因为如果是我无意识的话，我不能给你答案。

作家需为每个故事都找到它最合适的叙述方式

凤凰网文化：那您在自己写作当中是怎么拿捏这种写作上的技巧？

张大春：这个倒是可以谈一下。某一个题材，它就应该有它相应的技术。还有就是某一些故事，如果适合某一个观点，而这个观点又不能够全面地展开这个故事，我就只好把这个观点转化成其他的观点，或者只借用这个观点有限的角度来当作是这个故事的悬疑或者是遮掩，总之就是我在考量这个故事该如何被叙述，我通常用一个词叫叙述工具。就是一个故事如果有一个妥当的叙述工具，那么这个故事就可以展开成为一个前人没有处理过的，哪怕同样的题材很多人都处理过，但是你只要有一个不同的叙述工具，你是可以让它变成有创造性的，我总是希望我的作品是有一点让人家看到说，以前没见过，或者小说好像不是这样写的。只要是有这么样的一个维度，他对这个作品，或者对于这个看似不是小说的作品，会产生一种跟小说之间模模糊糊的连接感。那这个起码就表示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总之要做点前人没有做过的事，不然为什么要叫创作？

凤凰网文化：那其实您就是在做一个实验，文学实验。

张大春：我不太想要用这个词来说，因为实验好像是试试。

凤凰网文化：就是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张大春：这个在近代科学刚刚发展的时候，小说家们用过这个词，左拉就用这个词。他用实验这个字来表示他的作品多么贴近于真正的现实，因为那时候小说被视为是解破或者是观察这个社会很有力的一个工具，所以他用“实验“这两个字，中文两个字，法文是一个字，去说明小说的功能。那所以你在说你是不是在做实验，我有一点犹豫、迟疑，我想准确地讲，我没有把小说当成实验，我只是说每一个小说都应该有它自己的叙述手段，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他自己不同的讲述方式，我们必须找到。不然你用所有大家用过千遍、百遍的叙述方法讲一个你自己觉得有原创性的这个材料的故事，你不觉得可惜吗？

凤凰网文化：您是都具体到每一个故事都要找到它自己最合适的叙述。

张大春：要不然就不写，你找不到你不要写，每个人的脑子里面成天都会有很多故事，值得被写下来，多半都要有一个非常独特的这个形式，没有这个形式，我觉得那是庸人做的事情。

凤凰网文化：那您找的这个合适的手段的过程是一个什么样的？

张大春：是因为我们不是聪明人，所以不是值得炫技的人，所以我经常写不出来。

凤凰网文化：耗很久？

张大春：对，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很多，那相对来讲，写的东西就不见得多了。其实要找到它相当困难，尤其是我们自己已经写了几十年了，那么有些东西处理过，有些东西这个也想过，有些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太，我也不太愿意炒冷饭。

凤凰网文化：刚刚您说的这些，就是您不同的作品您会尝试不同的写法，或者不同的手段去叙述或者演绎，那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就是说可能读者读了您的很多作品还没有一个让他可供辨识的风格，或者说让他印象深刻的您自己的一些独特的东西。

张大春：我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我只是不停在写，找到我个人认为我能力所及，最好的叙述手段来把，不管是一个故事，或者是一个，一个人生的感受或一个片段表现出来。我没有去想到建立自己的风格这个，如果你觉得建立风格有必要性的话，那要说服我。至于有的人认为风格就是人格，或者说风格是自然而然就展现的，那你把作者捂起来，你能够辨认，那就是你的风格。我没有想过风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