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成“仙”记:公众舆论的再生产

网友评论()2015.2.6 第122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爆红网络的余秀华最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并且来北京进行宣传,各路媒体继续蜂拥而至、抢夺话题。“余秀华”这个名字已经占领大众视线很久了,估计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评论人马小盐认为这一连串的评论、访谈、进作协、出版等等,都是公众舆论的再生产,作协、女权主义者、媒体与大众分别充当了生产力。这种再生产所制造出来的不过是虚幻的神话,是对诗歌的一场“错爱”,最多部分地改善了余秀华的现实生活。而今后的余秀华会怎样,不得而知。

余秀华诗歌事件持续至今,已经成为了一个事件,一个公众舆论无休无止的再生产事件。如果说“脑瘫诗人”的称谓,仅仅出于媒介为了吸引公众,而特意制造出来的眼球词汇,之后一连串的评论、访谈、进作协、出版等等,则属于公众舆论的再生产。

鲍德里亚早就说过,后现代社会是一个超真实的社会。这个社会里,符号与真实早已离异,能指与所指早已丧失了合法的辩证关系。符号只与符号交换,就如同性只与同性相爱。这种符号的自我生产、自我增值、自我膨胀,便是公众舆论的再生产。当公众舆论进入了再生产,便会制造出一种神话、一种仙境、一种魔幻。

这么多年,我们看到,公众舆论的仙境之中,曾经生产出来过各种各样的神仙。譬如所谓的国学大师文怀沙,如果没有学者李辉的冲冠一怒为偶像,这位国学大师估计会在大众面前一直舌灿莲花、金身完美;再譬如“文学大师”木心,懂文学的都知道木心算不上大师,最多是一位具有民国韵味的丰神俊朗的男作家,但大众认可舆论推销给他们的大师饼干。再譬如被誉为“中国的迪金森”的余秀华,熟悉中西诗歌史的人明白,迪金森与余秀华有着极大的区别。前者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原创型诗人),后者则在学习现代主义诗歌,且尚未摆脱模仿期(模仿型诗人)。但仙境就是仙境,仙境需要夸张、魔幻、仙女棒,更需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宏伟气魄。这让我深度怀疑,这么多年,诗歌之所以没有在大众处获得热爱,是因为中国公众舆论大跃进式的诗意语言,篡夺了诗人们的光荣职业。

这场公众舆论的再生产之中,湖北钟祥市作协是马克思所言的第一生产力。众所周知,我国作协是一个奇怪的名利吸纳器。当一位作家,在作协外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作协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收编。抄袭犯郭敬明被收编进作协便是有趣的一例。这说明作协不是一个庇护作家合法创作权的团体,而是一个依靠名声来判定作家身份的官僚机制。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各地方作协宛若患了名声癫痫症,开始成立各种各样的“文学军团”。我们只要在互联网上搜索一下,便会搜到只有作协才能产生出来的诸如此类的官方用语:“湖北文学军团”、“温州文学军团”、“长春文学军团”等等“XX文学军团”。“军团”是一个军事化用语,而真正具有独立人格的作家明白,文学偏偏是一个人的事业。我们姑且不谈“文学军团”的集体性与“文学作品”的孤独性之间的荒谬的背离,只探究一下这些所谓的“文学军团”的敌人是谁、他们将向谁而战的问题:周边的省份?诺贝尔文学奖?或者二者皆有?“军团”两个字,让我们看到,各省会作协的作家们,正组成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国家、国际文学奖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发。吸收余秀华这样一位在舆论上已有名气的作家进入作协,对湖北钟祥市作协而言,既可算本地区一大文学收获,又可为想象中的各种文学奖战役添加了一员干将。

余秀华诗歌事件公众舆论再生产的第二生产力是女权主义者。为余秀华辩护的女权主义者认为,一位男性诗人探讨“脑瘫诗人”的诗歌美学,是男权话语在作梗。女权主义者自诞生以来,大抵分化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温和女权主义者,一种是激进女权主义者。温和女权主义者是不咬人的女权主义,激进女权主义者则是咬人的女权主义,这种主义专以咬人为职业。你谈论广场舞扰民,她们说这是男权话语。你谈论公民素质,她们说这是男权话语。你谈论诗歌美学,她们说这也是男权话语。与咬人的女权主义,你根本无法进入理性的逻辑对话。因为她们在谈论一切话题之前,早已迫害狂一般竖立了一个无处不在的敌人:男人。也早已预设了所有的逻辑前提:男权话语。

余秀华诗歌事件公众舆论再生产的第三生产力,则是与媒体一直互动的大众。大众声调铿锵地宣称,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在热爱诗歌,而非“脑瘫”、“农妇”、“性话语”吸引了他们。据我所知,2014年10月1日坠楼身亡、疑为自杀的诗人许立志,便没有受到大众如此持续强烈的关注度。许立志的诗作,比余秀华一点也不逊色,为何没有引起大众如此强烈的关注度,是不是因为他既没有高呼性话语“睡你”,更非“脑瘫诗人”?现实生活里,我曾遇到过这样的一位。在余秀华最火的那两天,他推荐我读一读余秀华:一个女的,脑残还写诗,真厉害!我相信,这样的受众不少,对他们而言,“脑瘫”就是“脑残”,就是脑死亡。三十年来,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是诗歌,而非小说,这是文学界的共识。然而,大众追捧最为热烈的,则多是小说。北岛、舒婷、海子这些所谓的大众诗人,是上世纪八十年昙花一现的文艺复兴,馈赠给尚有文学情结的大众的礼物。之后的诗歌,诸如张枣,诸如多多,诸如蓝蓝,写得再美,亦无法从消费社会中的大众那里获得更多的青睐。消费社会的大众,若要消费诗歌,那也酷爱的是汪国真、席慕蓉。这次消费余秀华,无非是一场错爱,一场由“脑瘫”符号引发至诗歌的错爱。

公众舆论再生产之后的余秀华,还是余秀华吗?余秀华还会再写出未曾出名前具有生命冲击力的诗歌吗?一位优秀的诗人,最终在公众舆论中羽化成蝶,还是因捧杀毁掉所有的上升空间?我们无法预知未来。我们只知道,现在余秀华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戴着“脑瘫”、“农妇”、“婚姻不幸”、“女权”等等标签的诗人。且这所有的标签,都珍珠一般的排列在诗歌之名的前沿。但这又有什么呢?欢迎来到公共舆论的大仙境,来看各位大神仙。至少这场舆论打造的仙境,部分地改善了余秀华的现实生活。在我看来,这是这场诗歌与大众鱼水一家亲的虚幻神话,唯一的馈赠,也可能是最后的馈赠。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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