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中国人为何热爱“眼泪叙事”?

网友评论()2014.05.20 第61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莫言称看《归来》哭得眼疼,观众走出影院也开始归纳泪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哭”成了衡量电影优劣的重要指标,也成了中国泛文化的重要表征。批评家马小盐认为:真正的电影大师,不会利用简单的煽情手法到达艺术核心,艺术精品的最佳归宿是大脑而非泪滴。过量眼泪只能驯化出对崇高情感盲目崇拜的“羊民”,而这种民族的审美,是幼稚且薄弱的。

科学研究,作为一种人类感情的表达方式,眼泪具有精神上的排毒功能。心理学家甚至建议抑郁症、焦虑症患者感觉不良时多多哭泣,以便疏导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这是一种哭泣疗法。这疗法在我国古代曾经壮丽的上演过,孟姜女便是那个以自身的眼泪理疗集权社会全民焦虑的最佳女医师:民众通过孟姜女神话中的眼泪叙事,形成滚滚的集体泪涛,不但在故事的表层上哭倒长城,还以话语转喻的方式诅咒湮灭着秦始皇的暴政。

在我国的美学传统中,眼泪叙事一直有着一席之地。只要阅读一下从古到今的中国典籍,我们便会知晓,眼泪叙事基本上是一种关于女性的叙事方式,湘妃竹上的斑点、绛珠仙草(林黛玉)的还泪,皆是女性眼泪叙事的经典范本。眼泪是写在女性面颊上的诗行,也是女性独有的秘密武器。对大部分男性而言,女性的眼泪是一种令人手足无措的核武器,它兼具撒娇、哀怨、悲苦、痛悼、歇斯底里等难以索解的功能。

让我们设想这样一幅场景:在喉管乐器式咽哽的伴奏下,晶莹如露的泪珠缓缓的滑过一位美女的面庞.....这等场景,必然会召唤起任何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男士的怜香惜玉之情。当然,女性的眼泪叙事要看她所面对的客体。林黛玉可以对多情男儿贾宝玉如此哭泣,却万不可对肌肉男武松如此哀丽。没准不懂眼泪诗学的武二郎面对林妹妹的眼泪,心烦意燥,一拳砸下,如此一来,林妹妹的眼泪叙事不但丧失全部美学语义,还会使得美人儿花容失色,口鼻血溢。

由此可见,无论神话还是小说、电影,所有的眼泪叙事都具女性的阴柔特征,这也是现代大众文化领域内的煽情旗手多为女性作家的根本原因。古典时代,眼泪叙事尚有颠覆反叛的语义(孟姜女哭长城),当代大众文化中的眼泪叙事,似乎只剩下唤起观者的同情心的这一项虚弱功能。诱导观看者感动并且珠泪滚滚,是当代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琼瑶阿姨的《梅花烙》、韩剧《蓝色生死恋》皆是此中楷模。大众看完这些影视剧,最多的反馈是:“我看哭了”、“感动死了”等等等等。由此可见,眼泪叙事的终极目的,便是利用文本主人公的悲惨境遇,来召唤藏匿在观者泪腺下的泪水,从而涓滴成海,形成一种规模壮大的集体泪场。广场舞的阿姨们以噪音与身体圈画她们所占领的高地,眼泪叙事专家们则以观者泪水的盎司来度量他们作品是否直抵大众之心。

从众人观影的两个关键词“哭了”、“感动”中便可知道,《归来》是一部没有多少艺术含量的大众影片。它的价值,在于仅是一枚蓄意制造的催泪弹。昆德拉说:“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须能让最大多数人分享”。而影院,便是“能让最大多数人分享”媚俗情感的最佳场所。在一个黑箱子一般的公共场所里,为一个悲惨的故事集体痛泣,既模糊了观者的面目,又宣泄了观者的情绪,简直是一场情绪大锅饭,只不过这大锅饭是由电影文本与观者互相交融的眼泪、鼻涕作为主要食材而被消费。

对中国人而言,流泪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将流泪升华至思维,则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因我们从小便被各种各样的感人故事所饲养,诸如马克思在图书馆阅读时留下的脚印,董存瑞炸碉堡等等。这种教育唯一的后果是:我们被规训成一群感情极度发达、理性思考能力几乎为零的羊民。羊民一大特征便是喜欢被头羊所引导。前两天看到一则新闻:新疆有一群羊,因为头羊的判断性失误,群羊纷纷跟着跳崖壮烈牺牲。很多中国民众如同羊群里的羔羊一般生存。对羊民而言,流泪是直接的情感反映,思考则要累及脑细胞,所以羊民们最喜欢消费的便是煽情文本。被羊民们深爱的于丹式的煽情文体,便是一大佐证。

多情很容易,感动亦很容易,尤其是一大群人在一起感动。我记忆里最深的一次群体感动,便是小时候由学校组织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影院里一片呜咽声,我的那位男同桌更是哭得泪落满面不能自抑,还是我递给他一块手绢才止住了他那可笑的哽咽。昆德拉说“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而我认为,媚俗最最根本的缘由在于对崇高情感的绝对认同。因为爱上帝,所以上帝一定不拉屎。因为爱祖国,所以祖国一定很美好。因为爱A,所以A一定完美无缺……这个推理公式可以应用在任何崇高情感的狂热之上。羊民在这个情感公式里实现了双重谋杀:因为拒绝理性,所以谋杀了理性。因为爱客体,所以谋杀了客体的真实存在性。

真正的电影大师,不会利用简单的煽情手法到达艺术核心。我们只要看看哈内克的影片《钢琴教师》与《爱》,便会明白,大师级导演如何冷峻隐忍的呈现人性的复杂性。观影若干年后,我都能记起《钢琴教师》里的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一个人走在街头,带着她胸前不可遮掩的自我刺杀的创口,与整个人流逆向而行。这才是艺术精品的最佳归宿:大脑,而非泪滴。女主角的创口深深的烙进观者的脑细胞,给予观者震撼性思考。而非被观者的泪光所映照,泪水流完的那一刻,便如废弃的纸巾一般抛进垃圾桶。

文革是全体中国人的创伤性事件。如何将这个创伤性事件真实、艺术、反思的呈现出来,考验的是导演的综合实力与艺术水准。将一场创伤性民族灾难,演变为简单的煽情剧,是普通艺术家亦该避过的误区。感动是大众文化的最为重要的指标,而非艺术精品的主要表征。我想,这也是法国戛纳电影节将张艺谋的《归来》放入非竞赛展映的根本原因。法国人文底蕴丰厚,艺术生态正常,当然不会将低端的大众消费品归于精品一栏。中国的艺术生态一向紊乱,这里汇集了骗子(制片人不履行与编剧签订的合同)、乞丐(给点小钱就大唱赞歌的影评人)、抄袭犯等等江湖大忽悠,再加上资讯资本的推波助澜,于是作为羊民的观众们,只能认为感动便是衡量一部影片好坏的最高标准,眼泪便是赠送给一部影片的最佳赞颂。

一百年前,蔡元培便开始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倡导美育:“人人都有感情而并非都是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推动力的薄弱。要转弱为强,转薄为厚,有待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做美育。”一百年后,大多数中国人的审美,仍旧活在“感情推动力的薄弱”之中。中国的历史,便是原地打转的罩着眼布的驴子的历史。什么时候,民众的审美,能从简单眼泪叙事上升至理性思维,便是民族曙光的真正到来之时。

马小盐,女,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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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是容易的。流泪变成思维是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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