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五十岁,拍马越山丘

网友评论()2013.12.01 第16期 作者:李皖

导语:这是一篇偏重文本分析的“音乐洞见”,乐评人李皖将为你剖析,李宗盛两年磨一剑的音乐作品《山丘》何以如此击中人心,又何以“如同大石,压在50岁的胸口,也压在李宗盛的箱底。”文章有分页,欢迎点到最后。

(文/李皖)过2008年,李宗盛已经50岁。50岁是个标志性的年龄,人生开始转暗,生理的、心理的暗示不期乃见。个人可以命硬,但社会、群体的定势如雾气沉沉,难以避开,即使个人力量可以强大到无视它,那份外在的压力却终究去不掉。

2006年5月,李宗盛启动了《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到2009年初,演出最后一场,等于回顾总结自己的个人创作,在50岁上作一个收束。这份收束很沉,像是一棵巍巍大树,树上的果子已在历年淅淅落下,现在,用了一个咒语,果子们重回枝头,密集而饱满,累累沉沉,簇拥于同一个时辰,愈显出这大树的庞然与壮观。

50岁后,李宗盛的词曲作品不再量产化,制作的事也少管,实际上进入了半退伍状态。他零零星星地写歌,盘桓在50岁的年龄上,又写出两首重量之作:一首是2010年《给自己的歌》,一首是2013年的《山丘》。两首歌都是自传性的,都是对自己生命的回顾,是发生在50岁这个年龄上的心境记录,值得认真听一听。

在2011年华语传媒音乐奖的评审会上,《给自己的歌》获得了一致赞赏。赞赏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是少有的一回,评委们感到自己被击中了,那些歌词和乐句,句句砸在了心坎。如果说这30多年来,李宗盛是华人心境的代言人,那么,《给自己的歌》,他又代言了一次,代言的主要是华人中的中年人。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 只顾着跟往事瞎扯/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 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 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

往事并不如烟/是啊 在爱里念旧也不算美德/可惜恋爱不像写歌 再认真也成不了风格/我问你见过思念放过谁呢/不管你是累犯或是从无前科/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 没见过分久的合

岁月 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该给的我给/岁月 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谁能告诉我 这是什么呢/她的爱在心里 埋藏了 抹平了 几年了 仍有余威

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想得却不可得 情爱里无智者

这50岁很纠结,纠结的只有两个字,“女人”。再加几个字,“过去的女人”。

李宗盛有过两次婚姻:一次是跟朱卫茵,11年;另一次是跟林忆莲,7年。婚姻之外的女人,也传过一些。

现在,他成了老单身,在50岁,在这些女人都成了“过去”之后,李宗盛发现,她们还在生命里撕扯着,在夜晚,他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们。想想这一生,人生的境况是:想得的,得不到;该舍的,舍不得;50岁了,非常悲摧,没正经事,只顾着与往事纠缠。

“不能原谅”,是这一方的认定:他不能原谅对方。在婚姻破裂的这一场纷争中,可能双方都有错,但他认为,这是她的错。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止不住想念她,尤其到了夜晚,恨意,爱意,矛盾,疑惑,回想,追问,辗转翻滚,烩成了一锅。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李宗盛这50岁,发现了两个真相:第一个,“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第二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什么意思呢?说白了,一个事实是,旧情难忘,即便是完全翻了脸,爱恋早已清了零;另一个事实是,“真爱一生”是鬼扯,山盟海誓,当初说得蛮大的劲,现在开始呼你的脸。

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更残酷:“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这是李宗盛的亲见:在21世纪初叶,情侣们分分合合,很不稳定。恋爱、婚姻多年的,也分了;但分了的,没有复合的。

再怎么说,已经50岁了,何况是李宗盛,有着超过普通人的经历,也有着一般人所不具的豁达:该来的不推,走远的不追,该还的还,该给的给--这都是情债,潇洒对待,清清白白面对,走到这份儿上,已经活通透了。但饶是如此,“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我与你的那段情,已经埋葬的那段情,还是弄不清楚原委,还想弄清楚原委,放不下,舍不掉,还纠结着。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想得却不可得”,这句子里面同音字、同旋律的反复,有一个字面里所没有的象形意义,像夜里的辗转反侧,思虑重重。思虑的结论是:“情爱里无智者”。50岁啊,这般情种深种,还是很惊人的。寒夜凉嗖嗖,空空荡荡,旧爱翻墙、冷枪声声、心悸阵阵,不停想不停想不停想,最终以“想不通、想不明”的结论,给这段人生作了结。

想说却还没说的 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 也值了/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俩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无知地索求 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

我没有刻意隐藏 也无意让你感伤/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让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遗憾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尽力却仍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

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

《山丘》有一个总结功名的开头。还是一生回首,李宗盛非常坦诚地,坦白了他这些年的创作心迹:写歌留给世人,这就是他这一生的梦想,让人唱,让人记着--说不定这些小情小爱小念,建成了一生的功业呢。现在,坐在50岁这个山头上感慨:可能还是没成熟,还是没活明白。但居然就已经五十了,快老了。“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50岁是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有点意外。

更意外地还不是这,回顾这50年的人生,终究,悟明白了什么吗?

回首50年的每一步,都像是翻山,不停地翻山。我们是不安的,所以频频回首。我们是贪心而无知的,所以拼命索求。我们是自尊而自强的,所以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现在,到了山的这一边了--

想不朽,不朽还没有影,但人已经把自己弄丢了,头发已经花白了,时间在哗哗哗地流。山丘之后,无人等候,仍然是孤独的自己,仍然是什么也不明白。年少的时候,以为翻过山去,就能见识到山那边的世界,就能见到人生的答案,但山的这一边,也没有答案。

这首歌有一个奇怪的线路。“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温柔”,从这个词,功名突然转向了女人。“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紧接着的这一句,立意完全落位在女人了,功名已经没影。而再往下走,再起一段,女人的话题又转向,爱情转向了友情。

这里有李宗盛所娴熟的商业智慧。歌唱到了这里,是副歌的结句,在歌曲中,这是很重要的一句。定位于爱情,比例瞬间得到了调换,回到了情歌,甚至使前面的关于建功立业的感慨,也有了几分有关爱情的意义。流行歌曲中,情歌才是最大的,这样的处理,可以挠爱情的痒,找到更多的听众。

往坏处看,这是惯性,是习性,让这回顾反省的翻越,搁浅在了河沟。从本性来说,李宗盛也确实是个情种,半生都在情事中费心,习染而成习惯。

“我没有刻意隐藏 也无意让你感伤”,第一次听这歌的时候,很难有不听岔的--顺接着上句副歌的意思,会误以为这是对情侣的表白--再往下,才明白了,敢情这是对老友的絮叨;而整首歌的乐境,包括第一段中出现的“我俩”,至此也一下子明朗起来。

鉴于李宗盛写过《和自己赛跑的人》,可以假定,说话对面的这个人,就是张培仁--李宗盛从发小、到考不上大学的难友、到一起去唱片业打拼的同事,再到这50多岁,感情维系一直不变的老友。

《山丘》就是在酒桌上,或者,在茶室,在咖啡馆,或者就在家中,一壶茶,一杯酒,与像张培仁这样的老友晤谈。一起回顾从前的人与事,一同感念这人生的际遇悲喜。“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让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唱到了这儿,这歌又成了友情的赞歌了。这份友情的厚重,真令人羡慕,配之以汉子式的酣唱,是人生的十足慰藉。

“遗憾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尽力却仍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这都是写实。50年的人生,终究,没弄明白什么。在唱片业,关注年轻人,探究青少年心理,把握潮流的方向,是最基本的一个工作。曾经,这活儿玩得得心应手,现在,也弄不明白了。时代大潮就这么轻轻地把50岁的老家伙推到了一边。

《山丘》和《给自己的歌》是两块大石,压在50岁的胸口,也压在李宗盛的箱底。它们是可以压箱底的。李宗盛的口白式唱腔,到了这个年龄才真正是老道了,真气勃发气韵饱满吐词肯定,每一句都有不容置疑的肯定,充满艺术说服力的肯定。而他的说唱式作曲,更到了炉火纯青的火候,有了法无定法、规无常规、随兴而发、随意而为的自然天成。“她的爱在心里 埋藏了 抹平了 几年了/仍有余威”这段,插在主副歌之间,从歌词形式和长度看,从这个位置要达到的情绪看,实实在在是个难点,李宗盛却用仿若京剧的手法,每个字都处理成重音,把这一段处理成了中年心悸的一记记重锤,使峰线上又现一峰。《山丘》的作曲,进入了化境。全篇依字行腔,每一个字都音腔相合,落口准狠;需要感情变化的时候,转腔和旋律动作小但落位深。一开篇钢琴的萧飒深寒,途中转往吉他的娓娓弹奏,后半部交响乐的苍苍煌煌,都落在感情的刃口上,非常动人,也非常准确。尤其是最后一段,副歌中的句子颠倒了顺序,将“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放在了段尾,最后再接“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作为尾声,彻底把这首歌的色调,从悲情的感叹改向了不向命运低头的奋争。像西西弗斯无怨无悔地把滚下的石头一次次再推向山顶,这种看清后的转念,彻底改变了荒谬人生的处境和意义。

要说,每个人都有他人格的命定。李宗盛这个人,面相诚恳带两分狡黠,曲意诙谐时有三分滑稽,这是他的本色。他是个情种。只有这样的情种,才分外讨人欢喜。当他用情极深时,那情意的缠绵之中,往往又有一种敞亮的东西,闪出光泽,并非一味让人深陷。在情爱中,虽然他不是智者,但聪明总现着几分,最终不失梦醒的判断与跳脱。尤其是他自己的歌,他的那种唱法,更显达观。说到底,这可能是些小情小调,词义婉约,甚至有时让人崩溃,但他唱出来,从来有一种开朗豪放,正气大方。

比如《山丘》,它显示的可不是认命,虽然时有沉郁,却是50岁上仍不服输、仍奋力向前的形象。那些人生感慨,对时光逝去的痛惜,到最后全变成了无悔,变成了经历过一切的自豪。直至最后,向后看的晚宴变成了向前看的启程,在交响乐、钢琴、吉他的辉煌合奏中,歌手的声音愈加响亮,仿佛在胜利的进行曲中,将一生的真气鼓荡着,向着前面更多的一座座山丘,拍马豪迈越过。

李皖,祖籍安徽,1985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曾任《武汉晨报》副总编辑,现任《人物汇报》总编辑,著名乐评人。著有《回到歌唱》、《听者有心》、《我听到了幸福》、《民谣流域》、《摇滚1955―1999》、《五年顺流而下》、《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暗处低吟》、《亮处说话》等音乐评论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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