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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油腻更可怕的,是嘲笑油腻的恶意不断扩大

2017-11-06 18:38:01 凤凰文化 唐山

导语:冯唐的文章《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火了,也带火了“油腻”这个词。各种嘲讽、批判油腻中年男的声音铺天盖地,连带着中年妇女也遭了殃。这不是第一次了,从妈妈缝纫的各种家居布套,到摇滚乐手的保温杯,稍有机会笑话一下中年人,网络上就能立刻变成一片狂欢,似乎没有哪个时代比我们更鄙视中年了。在评论人唐山看来,代际之间的背叛游戏已重复数代,今天的中年人也曾是反叛者,只要人类在获取经典智慧的过程中,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这种背叛就会一直存在。对油腻的厌恶,其实是为“去油腻”提供合法性,让年轻一代更坦然地去“改天换地”。现代社会的中年人与年轻人之间,隐含着更激烈的利益冲突,年轻人难以在固化的世界中胜利,只能通过网络的嘲讽得到满足。只不过他们也许并未意识到,当他们津津乐道于“油腻”时,挑事的中年人可能正在仰天狂笑,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争论的虚妄。更可怕的是,现代教育的差序结构正在不断批量制造着代际间的恶意,“油腻”过后,一定还会有其它嫌弃的由头,并且会变得越来越决绝。

一篇《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引发了网络狂欢。相干不相干的人,均卷入到热议中。在这个崇尚“紧绷”的时代中,“油腻”走向贬义并不奇怪。这是“紧绷”们期待的胜利:借着“油腻”一词,被压抑在心底的年龄歧视,得以淋漓释放。

其实,“油腻”也罢,“紧绷”也罢,皆为生命异态。

“油腻”为何被污名化

“油腻”一词其源甚早,似乎特别为小说家们钟爱。

鲁迅在《药》中写道:“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

钱钟书则由灯及人,在《围城》中,他写道:“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

油腻、昏暗、愚昧、庸俗,老一代作家们谈起父辈,往往是这般口吻。

对于想推翻旧秩序的人来说,最大的苦痛在于找不到敌手。大家都在远处观望,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埋头按既有的秩序前行。

该如何优雅地刺痛旁观者们,并将他们拉到自己的队伍中来呢?于是,他们“油腻”了,沾手便无法甩脱,甚至连世界也因此变得“油腻”。正如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所写:“河水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

厌恶“油腻”,其实是为“去油腻”提供合法性。当“油腻”也成为一种恶,则自诩不“油腻”的人们就可以坦然地去“改天换地”“改造国民性”。

在几代作者共同努力下,“油腻”成了罪大恶极,当我们对世界感到不满时,“油腻”便自动浮上心头。

然而,很少有人追问,“油腻”的反面是否美好。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在疗养院遇到一位爱讲黄色笑话的同事,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柯察金站出来严肃批判了这种“油腻”行为。他认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是不能乱说话的。

不愿与人性中的缺陷共存,这种“紧绷”真的可行吗?真的有意义吗?

“油腻”为何如此有杀伤力

现代社会是祛魅的社会,要形成共同体,只能依靠“文学共和国”,因为那里有虚幻的理想人生,似乎触手可及。

在“文学共和国”中,我们可以为同一个故事落泪,为同一个女主角而意淫。

真正读过《法意》《社会契约论》《论平等》的人有多少呢?绝大多数读者是通过《红与黑》《悲惨世界》才明白什么是平等、自由与博爱的。

《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美]罗伯特·达恩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在法国大革命前,从目前留下的几份畅销书单中可见,经典的启蒙作家几乎都未上榜,只有卢梭的作品勉强在一个书单中排在第9名,而名列前茅的,都是色情小说。

由于启蒙作家的作品是禁书,书商们不得不将其拆开,夹在色情小说中销售,这意味着,想获得一点启蒙思想的营养,必须同时接受几倍于它的精神毒品。事实上,攻占巴士底狱的可能只是一群格调不高的读者,他们只是顺手终结了专制制度。

文字的困境在于,它注定要面对一批不太高尚的读者,静下心来和他们讲道理,效率实在太低,远不如一句“油腻”的杀伤力。

总有一种文学会堕落成贴标签的事业,致力于不断用新词撩拨起人性恶。

中年人为何被“油腻”?

“油腻”本是一种生理缺陷,并无年龄之分,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皆有可能“油腻”,为何偏偏是“油腻中年”才能引起网络狂欢?

原因很简单:现代社会存在着代际剥削的现象,中年人与青年人之间隐含着激烈的利益冲突。

鲁迅先生曾说,没钱的要革命,有钱的要保守。其实,今天的中年人也曾是反叛者,并为自己赢得过“愤青”标签,他们当年所反对的,也是中年人。

电影《建党伟业》中的五四运动

现代社会是这样建构的:作为孩子,天然被大人假定为不成熟、幼稚,必须接受大人们的格式化,通过考试、背诵、写作业之类轮虐,才能获得成人世界的上岗证(一般叫毕业证书)。

然而,真进入成人世界,“紧绷”们会惊讶地发现:对于考试、背诵、写作业之类,原来中年人完全不在行——他们参与了迫害计划,他们自己却置身事外。

对青年人来说,即使拿到成人世界的上岗证,磨难也还没有终结。他们仍需向中年人们表演出足够的耐力、责任心、上进心等,他们的未来完全由中年人来决定。

中年人是游戏规则的把持者,可他们又缺乏足够的智商与眼光,至少缺乏足够的激情,必然成为后来者的靶子。

对于“紧绷”们来说,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每个阶段都伴随着年龄歧视,他们是年龄歧视最大的受害者。这就难怪,他们不得不操起年龄歧视这一武器,恶狠狠地对中年吼上一句“油腻”。

其实,“紧绷”们也明白,理性批判是不足以改变“油腻”的,否定一个人的生理缺陷有何意义呢?但只要能表达出嫌弃,对“紧绷”们便已足够。在固化的世界中,他们注定无法胜利,那么让“油腻”们哑口无言,被动加入讨论中,已经可以满足。

“油腻”为何被扩大化?

这种背叛游戏已重复数代,未来可能还会再传承数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体现出现代社会的结构性困境——在年龄剥削的背后,缺乏一个形而上的理由,一切只能靠“对你好”“为你着想”之类功利性借口维持,可作为虚拟的最大受益人,孩子们却不能参与评判,即使评判了,他们的意见也不会被重视,大人们会用“幼稚”“没出息”之类大词立刻将其封口。

现代教育的差序结构正在批量制造着恶意,就算没有“油腻”,也还会有其它。

值得注意的是,这恶意在不断扩大。

 

在莫言笔下,“我爸爸”是猥琐的,但“我爷爷”还是光彩照人的。在那一代人心中,“杀死父亲”后,还需一个替代物,所以他们向往神话、奇迹、文化、清纯之类,他们拒绝的是父亲的权威与压迫,但父亲的遗产(哪怕是猥琐的),他们依然要占有。

可在今天,不仅中年人“油腻”了,连老年也成了“不是老人在变坏,而是坏人在变老”,新一代“紧绷”们背叛得更彻底、更干脆,甚至将父辈的蛛丝马迹也一并消除。

新一代“紧绷”们的决绝可能来自两点:

首先,他们所承受的压力远超前代,在功课、传统、规则的阻击下,他们的自我已薄如蝉翼。

其次,前代已完成了对父亲的批判,后代已无再批判空间,要想从批判中获得自我,他们只有从扬弃走向嫌弃。

谁在幕后操作“油腻”?

该如何超越这一困局?

坦率说,只要阅读文化存在,只要人类在获取经典智慧的过程中,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那么这样的相爱相杀就永难终结。“紧绷”与“油腻”将一直对立下去。

然而,现代传媒正在填平这一鸿沟。在影视文化面前,阅读的困难消失了,不需要学习,每个人都能看懂,每个人都能参与狂欢。互联网提供了平等的幻觉,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热点,但很快又会被新的热点抹去。

既然我们都只能在“爆款”的那一瞬间才存在,则所谓的沉思、深刻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批判必然走向肤浅化,“油腻”必然压倒逻辑。

面对时代大潮,自然是有人欢呼,有人忧虑,但比较麻烦的是,还会有人投机。率先大喊“油腻”的,便可以“油腻”批判者自居,从而把持话语权,使人无法再质疑其“油腻”。这样的戏份,不是标准中年人常见版吗?还有什么会比这更“油腻”的呢?

不论打天下还是守天下,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愿意为自己所信的牺牲,但有的人则不同,他会根据场面强弱来回转换立场,永远立在潮头,假装在引领方向,这是最潇洒的姿态,没有成本,永远在消费别人。

当青年人纷纷加入“油腻”争论时,挑事的中年人可能正在仰天狂笑吧——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争论的虚妄,也早知道热过之后一切都不会留下,除了让人们再一次想起他们。这不过是一次精明的炒作而已,认真了你就败了,还是不如散了吧。

唐山,书评人,现任北京晨报副刊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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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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