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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的背后不是余秀华,而是千千万万个王彩玲

2017-04-26 11:52:16 凤凰文化 陈振铎

导语:在余秀华通过诗歌变为中国的一种社会现象后,育儿嫂范雨素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我是范雨素》火了。被卷入刷屏狂潮的读者们兴致勃勃地臆测:范雨素是下一个余秀华吗?

在陈振铎看来,对余秀华和范雨素的消费,是一种借他者检视自身的“异域风情”,即已经被城市化和现代知识体系驯化的人群,在城市和现代化带来的灵感、源泉枯竭后,一方面从国外文化中找到新动力,一方面间歇性的回到自己的乡土。范雨素是不是下一个余秀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消费的盛宴过后,我们能不能真的去关注她背后千千万万个王彩玲,以及广袤乡野上更多无力发声的群体。

范雨素

在余秀华通过诗歌变为中国的一种社会现象后,4月24日,《界面》旗下的非虚构栏目《正午》推出《我是范雨素》一文,短短一天内十万加,迅速刷屏朋友圈,出现了余秀华诗歌刚出现在互联网时类似的现象级讨论和传播。

虽然手机这种阅读方式,并不能以完美的阅读体验呈现这篇文章丰富的社会意涵,但由于作者的“底层”身份、超过一般写作者的行文水平、“像位人类学家,写下村庄的、家族里的、北京城郊的、高档社区生活的故事,写下对命运和尊严的想法。”足以突破了存在或矫揉造作、或空洞乏力、或精神分裂、或伪非虚构的公关文等问题的中文社会纪实写作。

若用一个词概括何为成为现象的根源,那就是“野生”。生自乡野,成长自乡野的范雨素,用野趣的、有荒野穿透力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有美好记忆的乡土和被城市化撕裂的乡土与社群,并打动了对中国当下社会有类似体验和共鸣、又一次触发了集体记忆中的“怀乡”情绪。无论是文章还是她本人,都值得观察和讨论。

非虚构知识生产的“发现者”和“读者”

首先要问是谁在发现范雨素?这要从附加在范雨素背后的“非虚构写作”这套知识生产体系来看问题。根据《正午》的记者手记,范雨素在又人类学训练背景的专栏作家淡豹,在皮村进行采访的过程中,发现其文风的独特性,在和郭玉洁共同编辑后,才成就了今天公众在互联网上看到的范雨素。

正午的记者和专栏作家们,擅长于非虚构的“故事”。这种既古老又新颖的知识生产工具,它得以那那些在激烈的、粗暴的正式评论和社交媒体评论,或者在枯燥的、八股的学术论文和研讨会中,无法呈现的关于“人”的叙事。

非虚构并不像人类学和社会学那样是西方舶来品,是中国文学,这个文化遗产宝库,结合不同的知识生产行业,经过上一代的“报告文学”、“特稿”、“深度报道”、“调查报道”等不同形式的变体后,加入了更专业和精致的写作工具。

《纽约客》原驻华记者何伟

在中国,在《纽约客》原驻华记者何伟、欧逸文以《纽约客》的风格形成的对中国的非虚构写作,为新一代记者和文人进行该领域的知识生产提供了范本。当然,更早的时候,被《正午》总编谢丁奉为写作圣经的《一个战时的审美主义者》,也是一批热爱非虚构的记者和文人的楷模。

中国自己的非虚构媒介,以笔者有限的观察,稍微传统些的,有《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以及《每日人物》等;稍微新秀一些的,有《读库》、《正午》、《人间》和《一个》等。尤其是《读库》和《正午》,越出媒体界之外,获得了人文社科界的尊敬,并作为题材进行学术讨论。在短视频领域,《活着》、《梨视频》、VICE以及新出现的《国中趣情》,都或多或少的采取了类似的生产方式。

说到底,这是圈子和社群。这种生产方式本身是不是精英叙事,或者有一天会不会变成和体制内精英一样的阶层,仍未可知。但目前来说,这是一种更新颖和平权的话语方式。

为非虚构买单的,更多是年轻朝气的90后读者和自由作者,他们从互联网而不是教科书中获得了完全“野生”的知识和文本,尤其是《纽约客》以及上述这些媒介的文本,成为他们眼中讲人性、谈人文的新闻和“社会事实”,编读更灵活的互动形式,使他们和媒介共同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圈子和社群,成为一种生态。

被新的社会分层抛弃的“失落的一代”

要理解范雨素,还要从判断是否存在一个群体来看。青少年时期是在八九十年代、受益于当时社会文学百花齐放、社科百家争鸣,以及官方通过文化站、群艺馆等进行文化普及、曾经是理想主义的乡镇青年,是有大量的人存在的。除了余秀华、范雨素以及她的大哥哥的轨迹,可以作为文学青年来说明外,顾长卫《立春》中的角色,也生动描述了这一个群体的普遍生态。

蒋雯丽饰演的大龄音乐女教师王彩玲,相貌丑,因为却有一副唱歌剧的好嗓子,相当清高,她不甘像小城市民一样过平庸世俗生活的她,梦想是把歌剧倡导巴黎歌剧院。电影虽然从其和钢铁厂工人以及到想到北京读美院的关系展开,但整个剧情就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乡镇文艺女青年的失意轨迹。

而从小热爱芭蕾、却被邻里街坊认为是同性恋而被排斥的胡老师,最后用在女厕所猥亵妇女被公安抓进派出所,来消除小城市居民对他的歧视。而高贝贝,以自称身患癌症去日无多的谎言,欺骗王彩玲,获得王的精心栽培和疏通获得“成功”。

王彩玲说:“宁尝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这和范雨素的“曾经的我很膨胀”、“我自己为自己自豪。”“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不辞而别,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这说明了这些曾经有过的独立和个体,但最终的现实相似,王彩铃没到巴黎,也没去成北京,最后成为卖猪肉的屠妇、收养女儿,和世俗和解。范放弃在老家做民办教师,到了北京,住住在东五环外金盏乡皮村,成为农民工月嫂,业余给工友办文学杂志。

这些人,若以社会学的方式来看,其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完全的底层,他们至少在某个时段是“地方知识文化的精英”,在旧的、独立的地方秩序被打破后,北上广以及各省省会成为人才、文化以及知识生产的巨大磁场,把那些本来以县、小镇尺度进行区隔的人文社群全部打散,再加上高考以及精英大学成为新的社会分层工具后,这批人成为法国汉学家潘鸣啸比喻中国知青所用的“失落的一代”。

虽然在这种新的分层机制下, “底层”的范雨素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土气、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和农民工,虽然她说“写作是个天赋活,这是老天爷赏饭吃”,但她这篇文章中的文学手法,以及描述她和家人对文学的热情,以及在北京潘家园淘书的经历,都说明她更像是《立春》各角色的轨迹,只不过结果各不相同罢了。

范雨素在皮村朗诵作品

挑战传统精英叙事:“问题在城市,答案在乡野”

除了开始提到的突破外,范雨素若作为符号意义,则是以这种野生,或者说是民间叙事,打破了一直被官方控制、以体制进行驯化的精英话语体系。这种传统精英掌控的民间叙事,主要通过主流乡土文学、传记文学以及人文社科等形态表现,由官方圈养或者收编的“大作家”、记者、大学和研究所的人文社科学者,他们接受了精英教育、有体面的社会地位和相对较高的收入,主导了对民间叙事和社会问题的叙事。

互联网的魔幻文学等网络文学,打破了这种既有的官方文学垄断后,这种现象正在扩张到新闻领域,以文学形式生成的社会现实问题和个人成长史,一方面是生动活泼感人,一方面是真实,以这两个点,从非主流走向主流,变成新的大众传播形式。

生动和真实是互为一体的,但真正的价值是“真实”,尤其是中国的真实。但为何是中国的真实如此打动人和吸引人?因为我们的政治和经济超常规的发展和变革,以及体制困境带来了整个社会的分裂和撕裂,以及对人在认知层面造成的动荡,足够“魔幻现实主义”。

造成魔幻现实主义、分裂和撕裂的众多要素中,又以城乡空间二元物理和社会隔离对社会的影响最根本。由于片面地以城市化和附属的教育进行西化——西方的现代化,造成中国城乡的隔离,即使在制度上已经逐渐在弥合,但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或许要几代以后才能修复。这种隔离,常见的两个社会符号是“乡土”和“异域风情”。

西方的在经过几百年的现代化和城市化后,很少再有和中国“农村”这样,能保持独特文化社群和历史记忆的乡土,“宗教”是他们的乡土。我们以法国为例,天主教文化衍生出的社会变革、人道主义不断重新被叙事。而中国的乡土虽然不是宗教,而是包含了宗族、土地等更广阔的历史与记忆呈现,能够为这种思乡带来更多新鲜的呈现。

以文化本体论中的他者想像和回视,形成的“异域风情”,在欧洲,尤其是法国,出现过多轮类似于余秀华和范雨素的文学艺术和人文社科现象。在其本国的文学艺术家以及知识分子,在一定时间内,题材和写作的源泉枯竭后,转向于本文化之外的异域,尤其是殖民地或者其感兴趣的欠发达国家的文化,寻求创新的动力。以中国为例,云南、广西的少民以及去中国化的台湾,走出的作家和乡土艺术家、导演、音乐家,通过合适的编辑或记者的发掘,在合适的时机点引起轰动后,改编成各类题材,并形成了从属于法国文化中“印度支那”和“中华”想象的文化。印度支那和中华的异域风情,杜拉斯的作品、西海固的马燕形象、电影《情人》、《印度支那》、《点石成金》,都是不同时期的代表。

而人文社科中,尤其是人类学和民族学,这种文化知识生产更为常见。法国从开始大规模殖民的19世纪到结束殖民的1960年代,以及至今还存续影响的“后殖民”时代,一方面由于对海外社会现实与问题了解的需要,人类学和民族学成为政府和学界的工具,开展国际关系和学术研究,一方面由于人类学和民族学能捕捉并发掘出很多类似于余秀华、范雨素等的现象题材,两个学科的学者,或者自由通过其他身份,或通过其他导演、记者、作家以及艺术家等各界合作,使得题材走出学术,成为纪录片、非虚构、叙事、小说或者艺术作品。比如爱好影视的民族学家让·互什拍的西非多贡人,最终使其成为影视人类学的开山大师。

皮村的打工文艺博物馆

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消费余秀华和范雨素,和这种借他者检视自身的“异域风情”,在社会逻辑上类似,即已经被城市化和现代知识体系驯化的人群,在城市和现代化带来的灵感、源泉枯竭后,一方面从国外文化中找到新动力,一方面间歇性的回到自己的乡土。

但由于我们目前社会的独立性和主体性,由于社会发展阶段的原因,仍未像英美法那样,以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为主体,源源不断从自身的宗教与历史,或者全球化体系中的各个文化,形成一套的文化输送体系。因而,中国当下互联网中文写作对异域的寻找,是一种被动的过程,“乡土”成了即是本国文化和历史内在的、思乡情节的、对农村的“乡土”,也成了对外国文化吸收过程中的异域风情,混构成了现阶段中国的“乡土”和“异域风情”综合想像,也就是“问题在城市,答案在乡野”。

范雨素成名了,她可能不再会卑微、孤独,十万字的书稿,或者,若有持续的生产力,稿酬足以让她体面的过一生。但是,只要上面的问题存在,范雨素不会是最后一个,说不定哪天会再发掘出“刘碧倩”。而在消费的盛宴过后,我们能不能积少成多,借这些讨论,多关注她背后整个群体的社会问题,这才有意义。

陈振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社会学博士生,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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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冯婧 PN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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